寒儀在寒辭遠身後,手裡的溫度忽然散去。
他看着寒辭遠的背影往那個自己都不敢面對的地方而去——隻差一點,他就抓住阿遠了。
那是阿遠的過去。
寒儀的心魔一直在等待寒辭遠的審判,但若前提是讓寒辭遠再次回顧那樣的場景,寒儀自然也無法接受。所以當他發現辭遠竟能在他的識海施展探靈之術時,他便想将辭遠帶離此處了。
可寒辭遠的決心卻超出他的意料。
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寒儀有些迷茫了。
為什麼要給他一個這樣的機會?
心魔拉扯下,隻一瞬的猶疑,寒辭遠便消失在了門内。
寒辭遠再次睜開了眼。
此地,是義父……不對,謹生劍靈囚他百年的密室。
石壁上躍動的火苗便是密室裡唯一的光芒,任何人在這呆的久了恐怕都會崩潰,更何況百年。
寒辭遠看到“他自己”面色蒼白,一隻手結着劍印,另一隻手用血描摹劍陣,嘗試将金石渡入溪泓,與其融為一體,卻在失敗後靈力反震靈脈,脫力倒下。痛楚伴着靈脈的斷裂席卷而來,“他”十指緊扣地面,渾身顫抖。
零散雜亂的發絲擋住了埋着的臉,寒辭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掀開的指尖下,駭人的痕迹混着血肉,足以證明“他”此時所受的折磨。
一陣舒緩過後,“他”又睜開了眼睛。頸骨帶着無力的腦袋從地面擡起,“他”繼續嘗試,繼續失敗。
極度忍耐間,燭光照射出的影子越發佝偻伛偻。
等到“他”算着時辰,寒儀将至,便拖着殘軀振作起來,先用靈力将皮外傷修複,随後将松散的發冠重新梳好,血迹清除,甚至連衣服也細心整理好後,再重新将自己手上經脈熟練地切斷,将禁制恢複成原來的樣子,沒有絲毫破綻。
第一次從這個視角看“自己”那百年,寒辭遠心裡有些微妙。
倒不是覺得那些日子有多痛苦不堪回首……
隻是……
他想,或許,義父的想象有些誇張。
他應當沒那麼狼狽。
寒儀一直沒敢在此時出現在寒辭遠身邊,但不意味着他就看不到。
當畫面裡的“寒儀”出現,寒儀才站在了寒辭遠身邊:“這些……本不該讓你再次看見。”
這便是義父所說,會自己好的心魔?
寒辭遠覺得他險些又被義父瞞了過去。倘若他不主動尋過來,這些痼疾如何能好?
識海下的寒辭遠沒有幻形之術,和密室裡的囚徒如出一轍。收整好後,甚至分不清誰是誰。
畫面裡的“寒儀”開始給寒辭遠治療靈脈,畫面外的寒儀忍耐着不讓自己在寒辭遠面前失态,也等待着,寒辭遠的開口。
終于,寒辭遠發聲,可并不是指責,也不是安慰,寒辭遠像是在彙報今日修習一般陳述着:“義父,我沒有每次重斷自己經脈的習慣,經脈斷口上的差異隻是靈脈反震造成的。”
與溪泓融合過程中,結劍印畫劍陣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點,不如此也能在識海裡進行,他何苦每次還大費周章地反複自斷手足。
雖然他确實有能力解開禁制,接上經脈,事後再修複一切,隻是這樣風險過大,他不可能總是如此,偶有幾次情況特殊罷了,其中還包括最後出去與師叔合作一事。
也不知義父後來又如何想到每次為他治療靈脈時發現的經脈傷口不一,加上自己百年來未失态過,不像一個手腳不利索的人該有的樣子,便被心魔鑽了空子如此腦補。
寒辭遠實話實說:“與溪泓融合過程也并不難,隻是分開時廢了些神。那些年我所受的磨難哪怕是在外曆練也可能會有的。”
他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描述着他曾經經曆過的痛苦。
寒儀再次啞然發聲:“三百五十二次。”
清醒過後,他治療辭遠靈脈的畫面曾不斷湧入腦海,他記得每一次的療愈,也就知道辭遠到底失敗了多少次,忍受了多少次。
“你靈脈近四百次的損傷,經脈之痛數十年未愈,百年受制暗室,我對你不斷的欺壓,你讓我……”如何能當作沒發生過般放下?
說到後面,陰影掩埋,寒儀愈發不能繼續。
雖說寒辭遠向來嚴謹,他記得每一次嘗試失敗的原由,但也沒嚴謹到去數自己靈脈斷過多少次。
就算是義父所說的三百五十二次,可這也就将過七圩,如何算得近四百次?
“義父,且不說在我心裡,那些都不是義父所為。那百年來,我從未因為自己行為受限而困苦過。
“或許别人道我心性堅定,能耐住百年幽禁,可我向來鑽研各類術法,對我來說,那些年不過是一次閉關。閉關數百年尚不算長久,何況短短百年?那段時間裡,還有義父為我護法,修複靈脈,我已心足。
“至于靈脈之痛,于義父而言,不值一提,于我而言,也同樣如此。”
寒辭遠此番說辭邏輯缜密,話裡話外全是為了寒儀“開脫”,面對他的剖白,寒儀無力回複。
審判終至,縱然辭遠表現得毫不在意,但心魔的利爪還是像一塊巨石,壓在寒儀心口,堵得他喘不上氣。
識海内的空間沒有時間的概念,二人沉默間,密室的火焰漸漸變弱至熄滅,黑暗下,耳邊響起岩洞内滴水回聲。
寒辭遠意識到這是當年賜道的場景,當即想将寒儀帶離此處。
可身後一聲瀕臨破碎的“阿遠”卻留住了他的腳步。
寒儀也沒有被他牽動,依舊站在原地,身後是幻象裡的無助與絕望。
寒辭遠看到“寒儀”周身反複泛起靈光,卻又一次次地黯淡下去——那是義父在反複嘗試為自己賜道。
即使知道那是已經發生過的場景,寒辭遠還是看得心裡發緊。他聽着義父一次次的喚着自己的名字,那是他那些年來最渴望聽到的聲音,卻在那時,他讓那些聲音落了空。
這是他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了寒儀在他初醒之時,說的那些話裡所蘊含的壓抑與痛苦。
沒有由來地,陣陣歉疚爬上心頭,寒辭遠口中泛出一股酸澀,他悲啞的聲音在某一次呼喚下從喉間扯出:“義父,我在。”
寒儀沒有回應寒辭遠,他在心魔的混沌裡失了神,甚至狀況更糟于前夜。
寒辭遠見此,靠近寒儀,将手伸到寒儀面前,并将寒儀的手搭在自己的脈搏上:“義父,我還活着。”
寒儀指節發白,感受着手腕下的跳動,那是不同于任何心魔中死寂的生機。
微怔後,心魔裡曾出現過千百次的動作牽着他又向内探了探,隻是這次靈力還未觸及靈脈,便立馬被寒辭遠用另一隻手打斷了。
寒辭遠重複着:“義父,我在。”
他将金靈輸向寒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