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再探他的靈脈了,他的靈脈是好的,他也還活着,還能繼續修煉,能陪在義父身邊。
所以,不管是給自己賜道,還是愧于往事、憂于生死,都不用再有了。
寒儀緊皺着眉頭閉上了眼,眉骨陰影投在眼下,淨是忍耐之意。寒辭遠正欲再開口,卻又感到一股失重——義父将識海關了。
寒辭遠神回現實,寒儀卻依舊獨自掙紮在識海裡。
心魔自然不可能因為三言兩語就被摘去,但起碼,他知道了症結所在。
見寒儀沒有從識海出來的意思,寒辭遠隻能出聲提醒:“義父常說修行不急于一時,想必處理心魔也是如此。若是心魔依舊以我的生死要挾義父,辭遠可一直陪在義父身邊,直到義父相信我已經回來了。而若是義父仍在意心魔虛構出的前者——”
想到那些畫面,寒辭遠歎了一口氣:“我從未在義父面前那般狼狽,白日之事已是讓我足夠難為情,心魔總不能無中生有損我儀态。”
寒辭遠知道寒儀聽得見,他最後請求道:“義父的心魔,還是放過我吧。”
小辭遠此時孩子氣的說法真像是帶了點委屈,寒儀什麼時候聽過小辭遠這般“指責”他,就算隻是為了安慰他,也惹得寒儀連帶着他的心魔真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密室裡的心魔暫時沒了動靜。
寒辭遠就這樣靜靜守在寒儀身邊,等着寒儀願意從識海中脫離見他。
并非寒儀有意逃避,隻是敞開心扉的感覺對他來說太陌生了,更何況還是對着辭遠。
寒儀久久不能平靜,辭遠的話參雜着心魔的控訴低語不斷在耳邊萦繞,兩股聲音誰也不讓誰。最終,寒儀和以往一樣,用靈力壓下心魔,強行離開識海。
他眉頭仍未舒展,從混亂中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了在他身旁守着的寒辭遠,一直盯着自己的寒辭遠。
……
片刻的微凝後,寒儀沒有繼續提心魔的事,就好像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如今,可願意與我談你的事了?”
寒辭遠卻不依寒儀的意,轉而提出要求:“義父可願讓我在掌門殿小住一段時間?”
寒儀:“……”
知道辭遠意在留守掌門殿為自己驅散心魔,可這般難纏的辭遠還是讓寒儀十分不習慣,他正色道,“胡鬧。”
“是義父先前要與我談靈台之事,我的心結便出于此地,故而想請義父一解。”寒辭遠料到了寒儀不會輕易答應,自然早已準備了說法,“義父那年重傷之下執意不肯外洩消息,即使我在,義父也隻能在掌門殿内獨自一人苦熬傷勢。此後,我的無能便成了我此後修行的魔障。”
寒辭遠的話令寒儀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
哪年?
緊接着,寒辭遠又說:“義父或許覺得我修行上存在偏執,而我的偏執之處在于,無論我用什麼方法,隻要能幫到義父,便是良策。可那年,即使我傾盡所能,都不及師叔偷偷進惘生域為義父驅益一次。義父可知那時我是什麼心情?”
他原以為他可以憑借功法之長彌補修行之憾,可那時他曾有的驕傲便都變成了刺向他的利刃,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小聰明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不過渺小如沙,當危機真的來臨,他依舊是那個隻能看着義父替他們承擔一切的廢物。
寒儀聽到寒辭遠提起無痕潛進惘生域為自己療愈一事,這才想起來辭遠說的是兩百多年前赤渡之亂後的事,可:“那時你不過兩百餘歲。”
怎可在修行上和無痕較量?
寒辭遠搖了搖頭:“我的道心裡一直都有金石,金石之道重在執着守一,當年金石能強占我道心,便可知我對所選之道有多大的決心。修士修天之大道,大衍分八行道心,小衍化萬千執念。集大道者,無非至虔之人。義父所執守護之道金誠至此,方有如今至高之法,便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
寒儀自然知道辭遠道心之堅,也從未懷疑過寒辭遠道心穩固之事,隻是這與他提的要求有何幹系?
寒儀依舊以為辭遠不過是在為留掌門殿之事找緣由,但寒辭遠從未在自己面前自陳道心,寒儀也不好打斷,耐心聽着。
寒辭遠看着寒儀的眼睛,鄭重将此心所呈:“我自入道來,所奉之道不與他人同。
“他人奉道,欲以身比仙登天,可我隻想站在神明身邊,盡我所能,隻求神明在高台之上能免落世俗風雪。即使我實力單薄,也願化作前驅,與險惡較量,哪怕将此身散入山河,也能随清風常沾恩澤。
“我之道心,從一而終,與年歲、實力無任何幹系。
“我所願不過——”
“阿遠。”
寒儀及時出言中斷了寒辭遠的話。他雖然不算敏銳,也該聽明白了,越聽,臉上為難之色越重。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心相護的義子竟對他抱有如此高的仰慕。他自以為凡軀而已,與衆生并無不同,卻未曾想有人以神明視他,甚至生出一顆如此赤忱道心。
寒辭遠自然知道自家淡漠的義父聽不得這些,也住了前言。但澎湃下,他還是忍不住說:“義父或許覺得我當年對自己下手過狠,才惹得心魔之深。可若義父也曾親眼見當年戰後之景,便知我所為不值一提。”
再次回想到過往的場面,寒辭遠一吐心聲:“義父,若論心狠,我不及你。”
寒儀頭疼地按了按額角:無痕回來之後,也曾以那年之事,那年之話來“譴責”過自己好幾番,向他讨了好幾次妥協,他已是無力招架,如今辭遠也揪着那事不放,他實在是有種心力不足的感覺。
他自己也沒注意到,無可奈何下,自己的心魔便無知無覺地被辭遠說的那些話分了注意,帶走了節奏。
“所以,何解?”寒儀依舊沒忘記此次夜談的正題是解寒辭遠靈台之亂,而非自己的事。
可寒辭遠接下來的回答直接讓他懵了神:“我先前便已告知義父,會慢慢好的。如今的我既知道義父所需,便不會輕易妄自菲薄——我對義父所說,可都是實話。”
寒儀覺得辭遠在“内涵”自己瞞着他心魔一事,又覺得自己被辭遠擺了一道:先前他那賭氣的口吻如何讓人相信?如今卻告訴他那是實話。
究竟是誰在騙誰?
回想今夜所發生之事,寒儀一時間腦海雜亂無章:他原先猜想,辭遠所不能宣之于口的,會是身世之痛、道心之變、曆練存礙、修為不複之事,卻沒有想到竟是如此緣由、竟是如此。
“不過若非義父引我一窺心魔,我也不敢想我在義父心中竟有如此分量。”寒辭遠這句話才想起平複一下今夜把底都交出去了的寒儀,“多謝義父今日解我心結。”
縱然寒辭遠話中不帶絲毫僞飾之情,可、怎會如此。
寒儀最終還是舍下了紛念,靜默下一退再退:“掌門殿并不會攔你,你若是還受困于何事,仍可再議。”
“義父不信我?”
兩百年前,寒儀尚經不起長大後的辭遠這般無辜詢問,更别說現在剛回來沒多久的小辭遠。
寒儀否認道:“隻是不想讓你再受那麼多苦。”
“辭遠記住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糾結自己對于義父的價值。他想,或許很多時候他一開始便理錯了思緒。
那年,少不更事,始入尊座。玉琢初成,提心而問,寒辭遠得知寒儀以守護為道。
他原以為義父對他的呵護是道心如此,他于義父而言,與其他人并無實質差别,隻是他身處的位置得天獨厚,方能引下神明更多的垂憐。他一開始便把七情六欲掩蓋在了道法下,無視了義父一次次作為人對他的關照愛護,以至于他與義父有太多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寒辭遠所追求的,一直是寒儀的選擇。曾經,他想把寒儀捧上神壇,卻後知後覺那隻是他以為的寒儀應該站立的位置。
寒儀的守護之道不在天,而在人。他用以天道立守護之心,而非借守護來登天。
此心既知,寒辭遠選擇同寒儀一起落入人間,煙火餘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