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茫茫一片白,定睛細看,才發覺那是空中飄蕩的雪沫,堆在地面,積成了亂瓊碎玉。近處空空蕩蕩,左側是條陡峭小路,通往山下,右側是處高聳懸崖,深不見底。再遠些,才看得見蓋着白雪的松柏林。
前邊有兩個人影。
一人身着白衣,連發間也蓋了層薄薄的積雪,脊骨卻挺得筆直,勝過傲骨嶙峋的松柏。那人背對着他,微微仰頭望向對面,看不見臉。
另一人劍目星眉,五官深邃,立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狼狽不堪。他冷笑着,唇角溢出鮮血,衣角滴落的液體在雪地裡染出赤紅,眸中的情緒不知是嘲是諷。像賭紅了眼的賭徒,壓上全部身家破釜沉舟。
太痛了。
隻一眼,淩雲渚便移開了視線。
身受重傷,生死一線,這算什麼最美好的記憶?
對面那人是誰?他安排過這樣的劇情嗎?
“不是想殺了我嗎?”段馳龍啞着嗓音,“來。”
“推我下去,你就能得償所願。”
白衣男子沒有說話,盡管隻是個背影,淩雲渚卻奇異地感受到,那目光應當是平靜的。
“如今我修為散盡。”段馳龍頓了頓,“你想複仇,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殺了我,再也沒人會強迫你,你可以全身而退,去找謝域。”
他立在那裡,像紮在天地間的一根刺,明明出口的話這麼決然,這麼不留情面。
可淩雲渚就是覺得,他快哭了。
“今日過後,我們兩清。”
尾音帶着顫抖,血瞳沾着水汽,在漫天大雪裡,像兩顆價值千金的紅鑽琉璃。
淩雲渚突然有些後悔了。
他曾在無數個日夜,一筆一劃,一字一句,描摹段馳龍的發絲眉眼,品性特點。也從來沒有人知道,在這個親手創造的世界,他最愛的孩子不是謝域,不是溫闌,而是……
那人連受二十道罪人鞭都未曾流一滴淚,何時有過這般模樣。
強顔歡笑,搖尾乞憐,像被遺棄的喪家之犬。
什麼狗屁道具!
僵持半晌,白衣男子終是落下一聲輕歎。
他飄然行至段馳龍跟前,握住他左手小腕。
“怎麼?怕我爬上來,想挑斷手筋?”段馳龍幾乎挂不住笑,心髒痙攣般抽痛。
“也行。”他閉上眼,喉結滾動好幾下才重新找回聲音,“我欠你的。”
淩雲渚看不下去,疾步行至那人身側,一把拍上他的肩,未料手臂穿影而過,落了回來。
他一愣,下意識擡頭,望見白衣男子拿着個銀戒,小心翼翼地套入段馳龍的無名指,涼得對方一抖。
而後,他拉着段馳龍的手,将他從一觸即潰的邊界線帶回了人間。
“生辰喜樂。”
他的聲線很溫柔,像冰山消融後的潺潺流水。
咚!
有把重錘狠狠敲在胸口,将砰砰直跳的心髒釘回了原位。淩雲渚松懈下來,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沁出了冷汗。
段馳龍很輕地眨了眨眼睫,像複燃的餘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眼,水汽氤氲的眸中,藏的是難以置信與苦盡甘來。
“你想好。”他抿着唇,鼻尖通紅,好像真的要哭出來了,“你想好,錯過這次,就算下地獄,我也不會放你走。”
“用不着想。”白衣男子擡手,頃刻間,那抹雪淨的白袍便染上了血污,“我的心永遠偏向你。”
段馳龍想躲,沒躲過,又委委屈屈道:“可我強迫你做了那麼多不喜歡的事。”
對方擦血的手一頓,似乎有些無奈:“我以為你知道我是自願的。”
“你是我的愛人,唯一的。”
淩雲渚瞳孔驟縮。
愛人?什麼愛人?溫闌?
“等此間事了,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
眼淚在心口積攢了許久,總算徹底決堤。段馳龍埋入他脖頸,落下一片滾燙烙印。
“好了好了,别哭了。”白衣男子拍着他後背,哭笑不得,“眼睛紅成這樣,跟小狗似的。”
段馳龍:“汪。”
“哈!”淩雲渚直接聽笑了。
這個學狗叫的人是誰?
他仗着人家看不見自己,光明正大地往前繞,想瞧瞧那白衣男子究竟是何方神聖。誰知臉還沒看見,腳下的地先塌了。
一陣天旋地轉,山頂的雪緊着一晃,大片大片侵占了他的眼眶。
他被失重感埋沒,倏然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