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深邃,劍目星眉,長睫在眼底投下陰影,情真意切,血瞳明明。
這張臉,曾瘋戾張狂地詛咒他下地獄,也曾可憐巴巴地騙得他一絲憐憫。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張臉,還曾露出這般明媚的笑意。
淩雲渚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觸及的瞬間,對方散為成千上萬隻黑蝶,倏然将他包圍,像是圈進了整個世界。
淩雲渚猛然睜眼。
岩壁潮濕,映着青灰色冷光,石縫斜斜切進幾縷渾濁日陽,照亮飄浮的塵埃,銀白遊絲般倒映在眼底。這是一個山洞,垂石凝着水珠,偶爾傳來清晰的滴答聲。面前燃着一堆火,上面吊了個匆匆制成的石碗。
淩雲渚視線轉了一圈,并未發現段馳龍的身影,反倒是自己的傷口,都用布料小心翼翼紮了起來。其實嚴格來講,以神識入識海,隻要沒死,切換場景後傷口都能瞬間愈合,段馳龍知道這一點,仍費盡心機幫他包紮,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他沒力氣動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總算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一個黑影匆匆趕來,與他對視的刹那,猛然頓住腳步。
段馳龍将木柴往火堆裡一扔,三兩步便到了他身側,臨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什麼:“你……”
這場景太過熟悉,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某些不太好的回憶。盡管那把利刃已經拔了出來,疤痕卻化作烙印,永遠留在了心口。
段馳龍沒服侍過人,更别提是淩雲渚。從前這個位置是謝九州的,他不敢奢求,或許也不願熱臉貼冷闆凳。但今時今日,這人為他受了傷,他必不可能袖手旁觀。
段馳龍有點不自在:“你還疼嗎?”
當然是疼的,而且是切膚剝皮地疼,淩雲渚沒有忍痛的癖好,誠實地“嗯”了一聲。
“你要不要水?”
淩雲渚微微搖頭。
“冷嗎?火要不要大點?”
淩雲渚閉上眼。
他聽對方一連問了七八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總算忍不住:“你到底想說什麼?”
許久不說話,嗓音有些啞,像海岸的細沙。
這一句過後,段馳龍沉默了。淩雲渚也不着急,斂眸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對方突然靠過來,将他摟住。
這是個很純粹的擁抱,不像以往般東摸西摸,段馳龍很小心,生怕磕着碰着他未愈的傷口。
木柴的噼啪輕響,水珠落地時的滴答音,石碗沸騰的咕咚聲,突然被放得很大。他們靠得太近了,但誰也沒開口,像是一種心照不宣。呼吸糾纏間,淩雲渚聽見那人胸腔裡跳動的心髒,一聲接一聲,越來越快。
日光不知何時暗了,狹小空間裡唯餘赤紅的焰色,跳動着,扭曲着,将一切照得明明滅滅,晦暗不清,像鎖在黃紙上的窗花剪影。
淩雲渚半身都靠在段馳龍懷裡,突然竄出一個念頭。
這火,好像是太旺了,燒得他渾身發熱。
“淩雲渚。”
段馳龍不是沒叫過他名字,但這次,他心髒仿佛被人抓了一把,像跨過“師徒”的警戒線,破開了一道不可言說的禁忌。
前面這麼多鋪墊,總算換出一句藏在心底的話。
“為什麼?”
為什麼不躲開,為什麼撲上來,為什麼救我。
“不知道。”淩雲渚冷邦邦道,“别問我。”
“師尊。”段馳龍俯身,唇瓣擦着黑發,聲音很輕,“你還恨我嗎?”
真是太熱了,淩雲渚想。
他連呼吸都透着滾燙,像被揉碎的糖酥酪,要融化在這一雙臂彎裡。
他憋着不說話,段馳龍卻不肯,撒嬌般晃晃他,像無聲的催促。
“……”淩雲渚面無表情,“你話好多。”
“我想聽。”段馳龍出乎意料地堅持,“我想聽你親口說。”
真煩,淩雲渚又想。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不讨厭這種感覺。
火光躍動,倒映在眼裡,無端讓人想起那雙血瞳。
淩雲渚終于澀聲憋出三個字。
“不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