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初夏,戌時剛過,雨便沉沉落了下來。悶雷滾着電光,将天幕壓得晦暗不清。段馳龍剛踏入清心别院,腳步便微妙一頓,竟顯出一絲遲疑。山還是那座山,樓也是那些樓,但心底莫名湧出一股不詳的預感,就好像……隻要他踩上石道,定會後悔一樣。
有些過于安靜了,頭頂的油紙傘撐着滴答雨聲,将一切聲源都隔在了外界。正殿端端正正立在中央,龐然大獸一般,匐在未散盡的日光裡。逸雲居大門半敞,透過半掩的窗,能望見和草煎藥的袅袅白煙,昔年日夜相對的地盤,在這一刻,竟有些陌生了。
雨變大了,噼裡啪啦打在頭頂,帶着蝕骨冷意。不知哪一下沒抓穩,紙傘刷地掀翻在地,咕噜噜滾了好遠。
一抹竹青衣袍穿門而過,溫闌輕聲喚他:“段師兄,你來了。”
“這麼大的雨,辛苦了,先進來吧。”他側過身,衣角被水汽染成深色,“我和少主已經把你的東西收拾好了,都在裡面,看看有沒有漏下的。”
段馳龍沒動,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冰涼濕冷的雨順着臉側滑入脖頸,那雙血瞳沉如深井。
“這是我的寝居。”他出乎意料地冷靜,“誰允許你入内的。”
溫闌微微瞪大眼睛:“抱歉,我以為有人和你說過了。”
“師尊說,從今往後,我就住在逸雲居了。”
長發濕淋淋地貼在後頸,水珠斷了線般掉落,隔着雨幕,那人的聲音分外模糊。段馳龍立在原地,像一尊精緻石雕,半晌,才緩緩開口。
“你拜師了?恭喜,是杜峰主麼?”他輕松地笑了一下,“當了百草峰的人,就好好鑽研藥理,何必留在清心别……”
“我師尊是忘情峰峰主,淩雲渚。”
溫闌說話向來是平和的,輕柔的,像江南六月的綿綿細雨,攜着暖意春風鑽到人骨子裡。段馳龍扯着嘴角,他應當是想笑的,或許該等淩雲渚打傘擋在他頭頂,半惱半怒地罵一句“犯什麼蠢,連個玩笑都開不起”,然後被拽着丢到暖池裡。
可他遙遙一瞥,望見了溫闌眸中的憐憫,不,不僅僅是憐憫,也可能夾着些别的東西,雨太大了,他看不清。
他為什麼可憐我?
段馳龍面無表情地想,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有誰會信嗎?
定是今日山腳下話說太過了,一會兒好好哄哄,大不了讨個饒,把這事輕飄飄揭過作罷。若淩雲渚非要去十方魔域,他也不是非得阻攔……
隻要淩雲渚開口。
隻要,淩雲渚開口。
段馳龍平靜道:“我師尊呢?”
“他說,不想見你。”溫闌回頭看了一眼,猶豫道,“師兄……往後還是莫要喚他師尊了,免得旁人誤會。”
段馳龍這回是真笑出聲了:“你在說什麼?”
“師尊讓我帶話。”他頓了頓,“孽徒段馳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即日起逐出師門,與忘情峰恩斷義絕,再無瓜……”
勁風裹着暗流劈碎雨幕,溫闌截斷話音,倉皇躲閃的瞬間,瞥見那雙兇戾的赤瞳,像殘血夕陽,檐角冰淩,紮向他心腔。
淩天劍出鞘,鋒尖利刃對準他胸口,那速度實在太快,攜着銳不可當的氣勢,溫闌愣在原地,隐避不及。
清脆的碰撞聲響起那一刹,視線被白光所占據,身前拂過一陣風,輕飄飄将攻勢擋了回去。緊接着,有人攥住他小腕,一把拉到了身後。
溫闌輕喚:“少主,淩……師尊。”
淩雲渚立在長階上,眉眼凝着隆冬不化的雪:“在清心别院傷人,是等着我清理門戶麼?”
段馳龍眼眶發紅,身子如細弦緊繃,似乎下一瞬便要沖上來咬斷他咽喉。
他恨聲吐出兩個字,像在猩血中滾過一遭:“師尊……”
“你在喊誰?”淩雲渚勾了勾唇,“阿域,把東西帶出來,再給他一把傘,弄這麼狼狽,旁人看了還以為忘情峰虧待你。”
他嗓音淡淡,漂亮的杏眼半斂着,短短半日像換了個人,通身透着冷恹。甚至不如初見,至少那時他會恨會怨,不像現在,平靜得仿佛要将他們的過去一筆勾銷。
“師尊。”段馳龍充耳未聞,又輕輕叫了一聲。
那張臉上總算露出茫然,他往前挪了一步,腳尖觸到一個冰涼硬面。這些台階過去他從未正眼瞧過,此刻卻成了無法跨越的天塹,淩雲渚的面容在雨中愈發模糊,竟逐漸看不清了。
“你還在生氣嗎?”連片水珠從睫毛落下,怎麼也眨不幹淨,“我、我不攔你了,也不管你去哪兒了,好不好?”
溫闌不知何時退入了屋内,蒼茫天地間,似乎隻剩兩個身影。淩雲渚平靜地看着他,摸不出情緒。
“你想去十方魔域,我就替你守住清心别院,以後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先放我進去,我馬上撤掉結界。”段馳龍死死盯着那張臉,企圖從中找出什麼變化,于心不忍也好,譏笑諷刺也好,什麼都好,有就好。
可惜,任他怎麼瞧,淩雲渚還是那副垂眼淡笑的模樣,隔岸觀火。
于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陡然轉為灰敗,段馳龍甚至來不及問原因,隻一個勁地祈求着,喚着:“師尊……”
“你别不要我,你答應過我不收溫闌為徒的,你還發過誓,為什麼,為什麼啊?”他幾近絕望,聲音越來越低,“師尊,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