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坐着那位白發蒼顔的老僧,沉黃的佛珠盤在枯槁的腕上,像被蜜蠟染過一遭。他一動不動,木雕般端坐在蒲團,歎了一口氣。
淩雲渚斂下眸,心髒又開始疼,細細密密,像回南天濕潮的薄霧,冷恹恹的,從鼻腔鑽到血管。
這兩天,他的小說即将收尾,想了好幾個結局都不滿意,幹脆去附近公園散心。誰料靈感沒散出來,人先疼暈了過去。
救護車嗚啦啦将他送到醫院,超聲心電圖輪番上場,報表顯示一切正常,心口的疼痛卻無半點和緩。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被胸前滾燙的三生珞硌了一下,才心知肚明該去往哪裡。
“淩施主。”老僧終于開口,“這部小說,記錄的是你的夢,對嗎?”
“對。”淩雲渚說,“很早之前,我開始夢見一個世界,大多是零碎的片段,次數多了,就能大緻将故事連串起來。”
老僧說:“那麼,你為何遲遲不定下結局呢?”
“我不知道它的結局。”淩雲渚道,“加之,一下筆,心口就疼得不行。”
老僧跪坐在那兒,直挺挺的。他很老了,和屋裡燃燒的線香一樣,快走到盡頭。那雙渾濁的眼睛勾勾地盯着前方,昏沉沉歎出一口氣:“冤孽啊。”
淩雲渚皺眉:“還請方丈言明。”
“在另一個塵世,你還有緣分未盡,情絲未斷。”老僧顫悠悠地起身,“淩施主,回去吧,回去吧。”
聽他說罷,淩雲渚忽覺一陣勁風從胸前襲來,明明不是很大,他卻不自覺被推着往後去。待回過神來,朱漆山門已緩緩閉合,發出不輕不重的叩擊聲。
“等等!”淩雲渚趕緊跑上前,“我還沒問……”
他撲在緊閉的門前,身後大雨傾盆,像遮了一片簾,噼裡啪啦砸下來。淩雲渚渾身發冷,胸口那塊兒卻熱得要命。
山間小路被沖得泥濘濕滑,他撐着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趟着下山。一個不留神踩空,呼啦啦滾下去,摔得天昏地暗,失了意識。再次睜眼,人已經回到了出租屋,衣衫幹幹淨淨,渾身找不出一道傷,讓人疑心方才的經曆是錯覺。
窗外雨勢漸小,桌上的電子屏亮着白光,鼠标一閃一閃,他盯着文末最後一句話。
“風卷殘沫,段馳龍死在雪崖。”
他鬼使神差地爬到桌前,手按在鍵盤上,慢慢敲下“全文完”。
下一刻,心髒泛起撕裂般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他猛然蜷下身體,一腳踹翻椅子,哆哆嗦嗦想打120。手機還沒摸到,眼前驟然一黑,靈魂像坐過山車般被抛出去,飛躍雲端,腦中響起一道機械音。
【恭喜宿主,您猝死了。】
……
“師尊?你怎麼了?”
熟悉的聲音将思緒扯了回來,轉頭,謝九州正擰眉看着他。
“沒事。”淩雲渚定定神,“金宗主,您方才說,天機閣對三生珞感興趣?”
“準确來講,是江不渡感興趣。”金杯滿鄙夷,“陰溝裡的老鼠,裝腔作勢,畏畏縮縮連面都不敢露。”
“你扮個誘餌,往街上走一趟,把那玩意兒亮出來,不出一刻就能被探子注意到。”金杯滿道,“這麼着,明早你們同我一道去鳴鼎堂,我知道幾個地方,天機閣盯得勤。”
“明早?”淩雲渚蹙眉,“能否……”
謝九州趕緊拽他一把:“好,就明早,勞煩金宗主帶路。”
“若不是看在謝兄的面上……”金杯滿不耐地揮揮手,“剛好,你們的熟人也在我那兒,這會兒能見面了。”
什麼熟人?
衆人心中疑惑,但金杯滿已然開始趕客,他們隻能按下不解,行禮辭别。
又是輾轉難眠的一晚,淩雲渚身體半側,看着窗外的天空發愣。這裡看月亮和從出租屋看一樣,半遮半隐,大半隐藏在雲箋裡,隻露出個濕暈的黃角,像他沒恢複完全的記憶。
他一定來過這個世界,隻是忘了。
深夜思緒總是跳轉得很快,淩雲渚一會兒想到過去的經曆,一會兒又想到生死未明的吳憾,迷迷糊糊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很不安穩,混亂荒誕。隐隐約約感覺有人鑽進他被褥,從背後擁住他,放肆又嚣張地貼過來。伸進衣服的手濕涼涼的,像沾了夜露的薄霜,刺得他細細顫抖,偏偏不知為何睜不開眼睛。掙紮一夜後,卻見床鋪空空蕩蕩,哪裡來的人影?
人命關天,淩雲渚不願在此事糾結,匆匆收拾好自己,前往昨夜約好的地盤。還沒走近,便聽得一陣喧鬧,金大小姐的嗓門分外有辨識度,遠遠便往人耳朵裡鑽。
“看這麼緊幹什麼?溫闌又不是你道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