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之時,諸伏高明悠悠轉醒。枕邊人昨天抱着他的胳膊入睡,導緻他今天醒來胳膊一陣酥麻,幾乎沒了知覺。
不過光是回想起昨日的旖旎風光,她含着水光的眼睛也好,臉上的紅暈也好,區區這麼一點犧牲,算不上什麼痛苦。
此刻她仍然在睡眠之中。緊閉的雙眼上,連睫毛都安安靜靜,仿佛昨日的激烈已經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氣。他輕吻了一下她的發梢,将手臂慢慢地抽了出來。
知覺漸漸恢複的時候,諸伏高明看着手掌,露出了一絲笑容。
從她的身邊醒來是什麼感覺呢?
他一時沒能想到準确的詞彙去形容。
時間指向了七點半,比起她平時起床的點晚了許多,但他并不想就此叫醒她。
蹑手蹑腳地走到窗邊,拉開簾子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已經積起來了,陽光透過積雪反射過來,一時竟亮得有些眼睛不适。高明強迫自己睜開眼感受着這種不舒适,過了一會兒才将最裡層的薄窗紗重新拉了起來。
啊,是的。
當她存在的時候,就會有如此亮堂的感覺。
算不上絢麗奪目,也不能稱之為五光十色。他的人生本來就不太适合這些亮眼又快樂的色彩,但她隻要在,周圍的一切就會有流光溢彩的感覺。
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在校園中偶遇,從一片灰暗中走到路燈下。
那盞路燈不算明亮,他與她在那盞昏黃的燈下,兩個腦袋湊在一處,眼睛都看着他手中的那一張小小的地圖。以至于周圍不知疲倦的飛蟲也好,被拉長的倒影也好,都顯得很微不足道。
随後,他通過她的一些小習慣,猜出了她或許是野田先生之前提到的那個,很像已故的女兒的學生。
回到男寝,他對着景光提供的名單一一查閱過去,或許是因為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讓弟弟誤會了他對這個女孩有好感。
他沒有解釋。
盡管在最開始,他隻是出于人情對她進行一些照顧,不過當意識到她看向他的眼神,諸伏高明還是很清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在發生。因為這些意料之外的事,諸伏高明單調的人生開始有了一些變化。
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他都能感覺到金井睦月身上,那份心無旁骛的熱忱。
暗戀感,對吧?
不斷被描摹過的幻象,逐漸彙聚起來,再投射在具體的人身上。
而他,是那個被金井睦月投射的,幸運的人。
諸伏高明曾經認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孤獨帶來的感覺。
在他沉迷于案件,與周圍人疏離又客氣地社交時,也曾經有人提到他已經到了成家的年紀。甚至會有人介紹一些年齡相仿的女性到他的身邊,這些人或活潑,或鈍感,對他的評價大多十分正面,但從沒有人願意繼續留下來,因為他不近人情,難以交心。
但金井睦月不會。她純粹又果敢,幾乎要把對他的好奇心寫在臉上。
在表達這份好感的時候,她是個大膽的人,絲毫不畏懼自己知道這份暗戀的心意;但同時又小心翼翼,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會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他知道,自己很少被人真正地接納,和他相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此他為這種不計得失的注視而心動。
再多等一等。
等到她深思熟慮之後,不再沉迷于這種介于崇拜與愛慕之間的情感,真正能夠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的時候,再把決定權交給她。
比起自己來走最後的一步,他更願意看到的是她的前進。
這樣的狀态,持續到三年前的深冬。
一個電話,帶來了弟弟的死訊。
坐在警署中,他面對着弟弟的遺物,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隻是歎了一口氣。對面坐着的女警原本準備好要安慰他,見到他這樣平淡的反應,反而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高明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需要。
雖然景光對于自己這兩年去做什麼沒有明說,但他可以猜得到。
卧底警察,死得無聲無息,這種事情并不罕見。
隻是剛巧,死的是他的弟弟而已。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他沒時間沉浸于悲傷。在這之後,他很快地再次投入到了案件的偵破中。馬不停蹄地前往群馬縣,将谷口的死訊帶給了野田隆,回到長野縣的警署,已經是深夜了。
大和敢助還在警署中加班。諸伏高明看着他的樣子——沒有家庭,隻有無窮無盡的工作和數不勝數的案件擺在眼前。多好笑啊,光是看着這一切就覺得很可悲,殊不知他自己也一樣。
甚至到如今,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看你的表情,谷口的死訊順利帶到了吧?”大和敢助問。
諸伏高明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從不喜歡把苦痛宣之于口,那對于任何事情都沒有幫助。
案卷是沒心情繼續看了,和大和敢助道别後,他一個人走出了警署,在寒風中漫步。
這之後又過了多少年來着?
他還記得父母離世之時,弟弟年幼的臉上驚恐的雙眼。作為兄長的他承擔着幫助弟弟穩定情緒的責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的話都像是沒有情感的波動一樣。或許在别人看來,當時的他已經冷靜到殘忍的地步。光是自己杵在葬禮上一言不發的樣子,就足夠讓親戚們感覺到他的沉默怪異。
後來,兄弟兩人分别被不同的人家收養。他和弟弟很少再見面,與姑母一家也隻是客客氣氣。逝去的家人再也追不回來,他也逐漸失去了和人親近的能力。可即使如此,這些年在追查真兇和逼迫弟弟去回想痛苦的回憶之間,他選擇了一次又一次的忍耐。
這是無奈的,但也是正确的選擇。
他要保護弟弟,防止他受到第二次的傷害。
這些隐忍,幾乎耗盡了他對待生活的熱情。
長久的等待得到了慰藉,之後的一天,景光想起來了一切。父母的案件告破,壓迫已久的神經得到一點釋放,他開始嘗試着尋找新的人生目标——
這種好事根本不會發生。
因為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從頭。
也不盡然。
從前,他至少還能看到偵破案件的可能性。而現在,他連憎恨的目标都沒有。
景光的犧牲背後是一片虛無,是他接觸不到的邪惡在作祟。
這種失去了目标感的痛苦席卷了他。哪怕是此刻多年追兇未果的野田隆,在他眼裡,也是值得羨慕的對象。
冷風不停地灌進他的衣領,口袋中的電話不斷地在響。那是金井睦月的電話。
拿着手機的手在微微顫抖,看着那個熟悉的名字,諸伏高明第一次産生了将她遠遠地推開的想法。
如果哪天他出事,她的人生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些事情,這些情緒,就像是無底洞一樣。
如果僅僅是因為靠近他的緣故,就要去承受這些事,那麼他不願意讓她背負。
接起電話的瞬間,她擔憂的話音從那頭傳來。她已經得知了景光的死訊,用溫柔的口吻提出了要先擱置工作,來長野縣一趟的想法。
明明是很堅強的女性,卻願意為他放下那些壁壘,甘願拿出柔軟的一部分,但是……
“用不着,我可以自己處理。”
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