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薄身形頓住。
江灣終于肯擡起頭了,那雙杏眸重新泫然起來,又澄明地發着亮。這回他看清了,那光亮,是眼底氤氲的淚花。
“……謝薄。”她半哽着聲,“你右手不行了,為什麼還要去練書法?”
謝薄看着她,良久,那素來輕快的面龐終于多了一絲,她以往沒能發覺的情緒。
謝薄凝視她又極輕地撇開視線:“左手可以。我現在是左撇子。”隻有他知道,那是他習慣以來掩飾倉惶的舉動。
蓄滿的淚水在燙江灣的眼眶,她眨了眨眼,一顆水珠毫無阻隔地砸到了地上。
“是為了我嗎?”
“……”
他沒有回答。沉默在無法按捺地蔓延。
“嗯。”
應聲沒有預兆響起,江灣婆娑着淚眼錯愕擡起眉,與他四目相對。謝薄隻平望她,那一個沉黑的眼神萬般分明。
他說:“江灣,我喜歡你。很多年前就開始了。”說完這句話,謝薄感覺身體某處像把什麼力氣卸掉了,背着他,悄悄地。
“……”
謝薄微阖眼睛,想接着說話的時候,嘴唇又猝不及防被另一塊桃花瓣堵上了。他終于顯出略帶着慌的神色。
這次一觸即分。
因為她撲到了他懷裡,嗓音是巧笑倩兮的:“謝薄,我也喜歡你。很多年前,就喜歡你了。”
前一刻心髒還在被敲門。
這一刻心髒已經進了門。
“還有,”謝薄垂眼,直視她半露狡黠的杏核眸,“騙你的。我沒醉。”
—
秦姨在院子間擇菜,看見江灣跟謝薄一前一後地過來了,驚奇:“咦?小謝不是先離開了嗎?”
誰也沒解釋。江灣眼睛飛快眨了眨,眉目笑吟吟地跟秦姨擺手:“秦姨,我們今晚不在家吃啦!”
夜色裡,一男一女相依偎的靜好背影漸漸遠去。秦姨遙望兩人,覺得好像哪裡變了。
又納悶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吃飯當然隻是個借口。為了能在開闊的地方獨處的借口。
好奇怪。
剛剛都那麼徹底地袒露心意了,江灣想。她的腦子還是沉甸甸的,不過這回,像被蜜糖注滿了一般。
燈會過去了,但燈籠還沒那麼快揭下。石闆路邊的淙流,被赤紅的燈籠光給浣洗得浮翠流丹。江灣的心也像那池水,潛聲靜默,釀出一滴鮮亮的褚紅色來。
她偏頭,語氣裡藏不住一點兒笑意:“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謝薄也笑。
“第一次見我……”江灣努力運轉大腦,得出結論,“那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還早。”
謝薄唇齒噙笑,淡淡的:“不一定。”
江灣瞪眼,忽然又覺得争論這個事情不那麼重要。于是她換了個問題:“書法什麼時候開始練的?”
“出國的第一年。”謝薄擡目望遠處,平靜說,“在溫哥華沒有别的事做,聽說附近的唐人街有書法鋪,我就去學了。那位老師很耐心,擅長因材施教,我嘗試用左手,不斷練習過後,也算半個左撇子了。”
“很累吧?”
聽出她的心疼,謝薄勾了勾唇角,轉而搖頭:“還好。學書法是為了你,不會累。”
“我想,你這麼喜歡書法,我也在這裡努力。或許就可以等某一天,你能夠看到我。”
毫無防備落入耳中有關她的一句話,江灣心跳都遲緩一拍。她微微低下頭,聲音略帶調笑的嗔意:“那你還挺有天賦的,成為了享譽書法屆的邂逅大師。邂逅,謝薄,我從來沒把你們聯系在一起過。”
江灣又猝然發問:“那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邂逅?”
迎上她緊盯着自己的眼神,謝薄揚起眸子,心蕩湧着暌違已久的明朗:“因為我怕。”
他怕一拆穿,結果不會這樣。他怕一拆穿,發現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怕一拆穿,她就會躲得遠遠的。
所以無論是一開始的協議婚約,還是無數個蠢蠢欲動又強行壓抑着的舉動,他都怕會将自己暴露無遺。
一面恐慌,一面想靠近。
他不敢賭。謝薄從來就是個膽小鬼。
江灣望他的笑,忽然間想去撫摸他的唇角。她真的這麼做了,還無比真摯地對着他的眼睛說:“謝薄。我一直也怕。”
兩個膽小鬼,在彼此距離僅有咫尺的迷宮裡,兜兜轉轉、頭破血流了九年。
所幸二十五歲那年,膽小鬼都得償所願。
“我喜歡你。你不用怕。”
謝薄抿了抿嘴,又立時浮現一個釋然的微笑:“嗯。我不怕了。”
“所以,江先生。”江灣雙手往前,勾住謝薄的脖子,盈滿笑意的眼睛裡全是他,“現在可以親你的太太了嗎?”
他低頭啄了啄她的唇瓣,随後加深:“深得榮幸。”
燈籠下照着的橘紅影子緊緊交疊,溪水上映着的黛青影子迤逦不絕。
情人成眷屬,百年亦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