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一定是心裡話,但終歸是脫口而出。從醫院出來過後兩人在生活中就再也沒有交集,可他們誰都沒想過三年後彼此還會再見面。
更何況是以這樣的方式。
李翊受傷的位置很高,在胸椎的第四節。剛開始受傷的時候胸部以下完全沒有知覺。這三年來電療、針灸、艾灸,以及一系列說不上來的康複倒是讓他的知覺恢複了一些。但他現在能感受到的知覺也并不多,唯有神經痛起來的時候,或者陰雨天時的傷口疼,和受到一些刺激性的外界壓力,才能讓他感受到疼痛。
有知覺也并不好,每次疼起來時李翊都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接受酷刑,平日死氣沉沉的神經感覺都跳動起來,好像化作無形的繩子捆綁在他的身上,身上感覺感覺有千萬根銀針在紮,又感覺像是全身都被電流通過,身體又麻又疼,像是要立馬被四分五裂。而且疼痛還不會減緩,隻會帶來更要命的痙攣,往往每次痙攣結束後都讓他感到痛不欲生。
不如當時直接死了好。
他接受不了自己現在這副身體。因為他曾經是一個把自尊看得很重的人。人們常說,人這一生中最缺什麼,就越喜歡在别人面前展示什麼。如果這句話放在李翊身上,那麼他這一生中最缺的,就是他的尊嚴。
是他也渴望在别人面前展示的,那一份完完整整的體面。他這一生,就像是活在陰溝裡的老鼠,好像見不得光似的。他出生時,母親因為生他難産而去世,所以他的到來帶給家人的并不是驚喜,而是一份沉重的、施加在他的身上的恨意。
父親是殺人犯,自他出生起就在監獄裡,他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周圍也沒有親戚願意撫養他。他三歲之前在社區裡一些好心的鄰居會給他點吃的,讓他不至于餓死,但三歲之後就不是這樣了。所以當他回憶他的整個孩童時期,都是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的,周圍沒有孩子願意和他一起做朋友,社區裡孩子的家長也讓自己家的孩子遠離他。可即便他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家裡也沒有人能安慰他。他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地長大,一個人從三歲長到現在二十七歲。
五歲那年,他被送進了孤兒院。也許是因為家庭的原因,他依然是一個朋友也沒有,反倒是欺負更多。回憶起孤兒院究竟有什麼溫暖呢,也許是有一次在午睡後院長給孩子們發的糕點吧。糕點攥在手裡的黏膩,吃進嘴裡的香甜,靠這一點甜膩,他一點一點品味,甜了他整個孩童時期。
十四歲時,他被賀家收養。忽然從萬人嫌變到賀家的第二位少爺,李翊是十分不适應的。他穿着精緻的衣服,上着最昂貴的學校,坐着名牌車上下學,好像也總改不掉骨子裡透露出來的那股好像已經深深長在他身上的自卑的氣質。尤其是當他面對賀逾襄時,他恨不得把身上的那身和賀逾襄同樣昂貴的衣服換回自己先前穿的,即便再破再舊也無妨。因為他隻想告訴所有的人,他是他自己,是李翊。
他不想靠着别人的身份籠罩而活,隻想自己能夠在别人面前擡起頭,能夠擁有一個獨立的人格。
年少時,他喜歡上賀逾襄。卻也受盡嘲笑與冷眼。他曾學着别人,笨拙地寫給賀逾襄一封情書,但最終沒有送出去,塞在了自己課桌的抽屜裡。可在某天晚自習上課之前,他卻發現自己的那封情書被人找出來并且抄在了教室黑闆上,他神情不是很愉悅地走上講台把黑闆擦了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後就是無盡的人圍在他的身邊,對他進行挖苦和嘲笑并且看着他的反應。以及,他在賀逾襄面前沒有一點尊嚴,常常在賀逾襄見到他時,他要麼滿身是傷,要麼就是在被人欺負。
如果要談尊嚴,那麼他的尊嚴其實很早以前就已經丢了。
等到後來在長大以後成為警察後屢屢立下的功績,好不容易重新擁有的那份尊嚴,也在自己受傷後丢得一幹二淨。
他需要一點尊嚴,一點體面。可受傷了這麼久,他的那點體面其實早已經丢得一幹二淨了,即便再不願意接受自己的這副身體,他最終也是接受了。尊嚴什麼的,在他這裡,早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李翊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别人的看法在他眼裡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再不堪的往事,都已經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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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逾襄送走李翊之後,又回到醫院裡加了會班,忙完已經是晚上七點,從醫院回去的時候又突然接了個消息,是市醫院組織的一個飯局。說是難得休息日,為了犒勞醫生們,請大家一起聚個餐吃飯,希望每個人都能來。
賀逾襄去的時候路上堵車,到的時候才發現除了他以外人已經全齊了。周烨見他到了,招呼他在自己旁邊的空位置上坐下。賀逾襄在他旁邊的位置落座,對飯桌上的菜肴沒有一點食欲,腦海裡想的全是今天發生的事。
“賀醫生。幹一杯。”
周烨是主任醫師,今年五十出頭。他笑呵呵的,順勢拍了拍賀逾襄的肩膀,笑着和飯桌上的一些剛入職的醫生介紹:“賀醫生是咱們醫院的大功臣啊,是我們市醫院的主力軍。聽說賀醫生最近又接了一個病情比較特殊的病人,還是全國少有的特殊情況,那塊切除手術我都做不好,賀醫生都已經做過三例了。”
看到不少新入職的醫生不禁驚歎,他更像是老師炫耀自己的得意門生似的接着贊揚道:“小賀啊,你很有前途,我很看好你。我覺得你呢應該再幹個兩三年,就可以取代我這個位置了。”
然後他開懷地笑起來,說道:“賀醫生,我敬你一杯。”
賀逾襄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看不出什麼情緒,語氣淡淡,但多少還是有點客氣的意味:“周主任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