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往李翊背上捅的那一刀,他真的可以稱得上是不管不顧。但是打算捅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賀振良曾經對他說的話,他說。小翊這孩子,真的很可憐,他以前過得很不幸,你要好好把他當親弟弟看待。
然後腦海裡又浮現出了李翊高中的時候被欺負的場景。最終沒忍心一刀紮穿他的心髒,讓他一刀緻命。于是刀尖的位置偏移了一下,往旁邊的位置紮了過去。
那時他想,這麼紮一下,就當先解了心頭之恨,然後再把李翊送醫院,為他負擔醫藥費。以後就當他們兩清了,再也不要見面了。
但是事情卻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發生。
那把刀能有多鋒利,自己當時捅向他的力度能有多狠,才足夠把他的多條神經都紮斷。李翊被送進醫院,腹部和背都在不斷地往外流血。當時在搶救室門口,賀逾襄忘記自己等了有多少個小時,隻知道那時的自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隻是一心地想要知道李翊的情況。
他也在心裡不斷祈求。
他的手上還沾着李翊的血,這會已經幹透。血腥味,醫院的消毒水味,醫院裡其他年幼病患的哭喊聲,都充斥着他的大腦。隻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都突突跳起來,頭也有些疼,心中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恨一個人有多簡單,悔恨起來就有多簡單。
如果沒有看到醫院挂着的電視播放的新聞聯播,讓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可能還會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後來自己不隻是不無辜,甚至都應該後悔一生。
神經被紮斷意味着什麼。醫生過來和他說明李翊身體的情況時,說他終身癱瘓未來隻能坐輪椅的時候,賀逾襄都隻覺得恍惚。李翊昏迷的時候,他進過李翊的病房看過李翊好幾次,那時他覺得,李翊的樣子明明看起來好好的,看起來真的不像是癱瘓了。也許那種想法也隻是一種自我麻痹吧,總之他那時隻覺得,怎麼可能呢。
可等到李翊醒過來全身上下隻能擡起手臂動一動手,動一動脖子和腦袋,胸部以下什麼知覺也沒有。他才是真的信了。
他不能夠接受,李翊更不能夠接受。
他接受不了自己整天整夜隻能躺在床上,接受不了自己以後的生活都隻能是這樣,接受不了自己失禁,接受不了自己的腿日益萎縮,接受不了自己沒有辦法自理,接受不了自己全身上下大半個身體都沒有知覺,根本動不了。
三年前的事情,記憶早已沒有那麼清晰了。
忘記李翊在醫院打了多少針,吃了多少藥,進了多少次手術室。李翊和他發過多少次火。這些他都不太記得了,那段日子裡,他隻覺得痛苦,他沒有資格去向李翊讨原諒,隻覺得自己的行為沒有資格讓人原諒。
那時李翊總是想着尋死,尋死的方法層出不窮,賀逾襄沒有對他發過一次火,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搶救過後像是哀求般坐在他的病床邊握着他的手對他說,李翊,能不能答應我,好好活着。
那段時間裡,他也真的隻是盼着李翊能夠活着。
李翊臉上罩着呼吸罩,什麼話也說不了。後來幹脆把臉轉到另一邊不看他,淚水往下流。
他怎麼會不明白李翊心裡有多痛苦。
給李翊喂藥,翻身,排尿,換紙尿褲,按摩,擦身體,活動腿。這一些他在那幾個月裡已經做得很熟練,李翊那時每次看他幫自己做什麼的時候都什麼話也不說。因為自己那時的脾氣極其暴躁,一說話就要和他發脾氣,再一聽到賀逾襄說話就要掉眼淚。
于是賀逾襄不說了,什麼話也不說了。
他隻是在心裡想着,李翊可不可以快點好起來。
脊髓損傷是不死的癌症,是一道醫學上難以突破的難題。
神經斷了,是真真實實的斷了,沒有辦法完全恢複正常。知覺可以靠針灸電療和做一系列康複治療慢慢恢複,但李翊這輩子确确實實沒有辦法站起來了。
那段時間裡,他最常和李翊說的一句話,是對不起。他說這句話,并不是想要從李翊嘴裡聽到沒關系,他隻是在說他的心裡話,隻是在一遍又一遍麻木地忏悔着。
李翊那時和現在不一樣,現在李翊能感受到神經痛和傷口痛,以及外界的一些撞擊帶來的疼痛,但是以前什麼知覺也沒有。也正是因為仗着自己什麼知覺也沒有,所以他總是自殘,總是各種摧殘自己的身體。
賀逾襄每次幫他擦身體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全身上下多處青紫,一些地方甚至已經爛了,正向外滲着血。他看到之後也總是什麼話不說,從不責怪李翊,隻是找來棉簽,幫他消毒上藥。
住在醫院的那三個月裡,他過完了自己的二十五歲生日。
他從小到大都不愛吃蛋糕,但是那時他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去外面買了一個小蛋糕。夜晚,等到李翊睡熟之後,他一個人來到醫院的天台上,望着醫院外城市的萬家燈火,咔哒一聲按了打火機,點亮了蠟燭。
以前從來沒有許過願,是因為他從小到大無論想要什麼都能被立刻滿足。二十五年沒有許願了,他不許二十五個願望,隻許三個就好。
李翊可不可以活下來。可不可以快點好起來。可不可以一直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