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一擡頭,一個豆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正被兩名侍女指引着朝這裡走來。他左手提着隻玉瓶,右手還牽了一條精瘦精瘦的大狗,他一見公主,遠遠地就對她行了個禮。
“澄隐士來啦?”公主立即悅然,她身子朝前微微一傾,可足下并不移動,一雙清澈的眼眸已然藏不住悅然的光采,卻依然站在原地,等澄隐士走過來。待他行到身前,她莞爾一笑,對他輕盈地行了個禮。
“澄隐士,這就是你跟我說過的小虛?”她彎下腰,伸手對大狗招了招。靖澄連忙牽動手中的繩子,引小虛向前。小虛乖順地走到公主身前,一邊被公主摸着腦袋,一邊蹭着她的手心,發出極小的“呼哧呼哧”聲,鼻子也濕漉漉的。
公主喜愛道:“你就是小虛呀?沒想到這麼大一隻居然還這麼聽話,這麼可愛呀?”
“可不是嘛,小虛年紀大了。”靖澄微笑道。
公主的目光又落在他手中的玉瓶上,靖澄拎起玉瓶說:“公主殿下,在下聽聞公主對薰衣草的香氣十分喜愛,這瓶薰衣草花露是我親手制作,可安神也可美容,望公主喜歡。”
長甯公主一見,雙頰頓時顯出兩個小酒窩,歡喜道:“那澄隐士這份小禮物,我就笑納了。”便讓淡秋将玉瓶接過來。
湖邊細柳扶風,柳枝撩撥過湖面,似觸非觸,公主興緻勃勃地喂着鴨子,靖澄安安靜靜地陪在一旁。少頃,公主側頭看他,見他目光立即收斂,心中覺得十分有趣。她從食袋中提溜起一顆吃食拿在手中,轉頭問他:“澄隐士,你知道那天我是如何醒來的嗎?”
靖澄搖搖頭:“那日我正要出城,聽說公主醒了,這才趕到,并不知公主殿下是如何醒來的。”
公主對留晚遞了個小眼色,笑說:“你告訴澄隐士,我是如何醒來的。”
留晚扭扭捏捏地小聲道:“澄隐士,那日我照例給公主擦臉梳頭,剛要出去倒水,公主竟突然開口問了句..”說着說着,便捂着嘴淺淺地笑起來。
“問了句什麼?”靖澄疑惑。
留晚看了公主一眼,長甯摩搓着指尖那一粒吃食,笑道:“你就告訴他吧,無妨的。”
留晚這才不好意思道:“公主突然開口問了句:‘為何今日澄隐士還不來?’”
靖澄臉頰一熱,急忙低下頭,想藏住臉上的變化,卻露出一對赤紅的耳朵,半天說不出話。公主喜滋滋地将那粒吃食投入湖中,鴨群頓時圍上來,湖上一片哄鬧。
公主命留晚和淡秋都退下,伸手往食袋裡抓了一小把抛向湖中,然後問:“澄隐士不對我說點什麼嗎?”
靖澄臉頰的紅慢慢褪去,他仍低着頭,輕聲說:“公主殿下初愈,在下為公主取出的慈悲之淚還請公主一定收好,以備将來不時之需。”
公主又伸手抓了一小把吃食朝鴨群投去,說:“我記住啦,早就收得好好的呢。還有呢?”
靖澄擡頭,見公主一雙亮麗靈動的眼眸正盯着自己,涼風拂面,将她柔黑的發絲吹上臉頰。這一刻,他的心好似被柳枝似觸非碰的湖水,再不風平浪靜。
公主醒來後,身體恢複得很快。她愛在府中四處轉悠,愛喚自己一路陪同,她如一隻靈動的蝶常在眼前舞動,也常出現在自己夢中。
“秋高氣爽,公主殿下多親近自然有助于恢複身體。”他低下頭說。
“還有呢?”公主接着問。
“還有..”他鼓起勇氣看向她,向着她眼中那一汪碧水溫聲道:“早一些痊愈,為你挂心的人也可..也可早一些安心。”
公主點點頭,收起喂鴨的食袋,靖澄順手将食袋接過去。公主彎腰在小虛毛乎乎的頭上薅了一把,然後起身心滿意足對靖澄道:“放心,我會的。快到午膳了,澄隐士一會兒若沒事,便留在府上和我一起用膳吧?”
靖澄雙手捏着食袋,應了一聲。
臨近午時,陽光耀眼起來,湖面波光湧動,鴨群吃飽喝足漸漸散去。長甯公主與靖澄駐足湖邊,小虛也安靜地在他們腳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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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流光寺的山門,耳畔傳來“唰——唰——”的聲音,山門裡邊,渡瓊師傅正手執一把大笤帚清掃落葉,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擡眼笑道:“公子來了啊。”
“渡瓊師傅,近來可好?”裴俊上前問候道。
渡瓊将笤帚置于一旁,撣去袖口的灰,雙手在衣袍兩側蹭蹭,說:“都還不錯。”他湊近裴俊,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他,顫巍巍道:“多謝天後娘娘保佑,公子這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
裴俊點點頭,先進大殿給天後娘娘敬了三炷香,又去偏殿拜了拜靖海軍犧牲的将士,随後回到渡瓊身邊。
“公子這一趟沒遇到什麼險事吧?”渡瓊關切道。
“此行尚且平順,中途遇上些麻煩,不過幸好有渡瓊師傅的法寶護佑。”裴俊說着,從腰際解下紫色錦囊,雙手遞給渡瓊。
“公子這是何意?”渡瓊輕輕将錦囊推回給裴俊。
“師傅的法寶不可多得,我已平安歸來,今日自然要将這姑患鎖還給師傅。”
渡瓊擺擺手說:“我老了,不出這流光寺,用不上它了。既然它護着公子完好歸來,那公子往後的平安,就也由這姑患鎖繼續守護吧。”
“渡瓊師傅..”裴俊還想問他這法寶是從何處得來,可轉念一想,這麼多年渡瓊都對自己的事緘口不提,想必這姑患鎖的來曆他也是不願說的。
“園子裡的桂花可香了,公子可有空陪我去瞧瞧?”渡瓊問。
“走。”裴俊說着,扶着渡瓊師傅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寺中的花園。
亭台假山邊,山風拂來,粒粒細小的桂花瓣随風而下,洋洋灑灑地鋪在地上,不斷散發出悠長的芬芳。二人踩着柔軟濃郁的金黃花瓣走到石凳邊坐下,裴俊擡頭望見不遠處的一磚一瓦一琉璃,低頭看向身邊的一桌一石凳,又瞧見旁側的幾棵桂花樹,不禁問道:“渡瓊師傅,不知南柔島天後廟的花園裡,是否也有桂花樹?”
渡瓊先是一愣,而後環顧四周的花樹景色,緩緩道:“南柔島溫暖濕潤,自然是适合種桂花樹的,不過那天後廟裡隻有兩棵桂花樹,還種了許多安柔一帶才有的奇花異草,在這裡可是看不到的。”
裴俊取出酒囊打開,放在石桌上道:“渡瓊師傅既然去過南柔島,一定喝過金椰子吧?這是金椰子做的酒,您看。”
渡瓊是居士,不喝酒,但他一聽是南柔的金椰子,立刻拿過酒囊聞起來。醇厚的香氣被吸入鼻腔,他嗅了又嗅,頓時瞳孔一震,顫聲問:“這酒叫什麼名字?”
“金風醉玉。據說是南柔島品種最好的‘金風玉露’椰制成的酒。”
“金風玉露..金風玉露..”渡瓊捧起酒囊放在鼻尖,又小心地放下,捧起又放下,他看向裴俊,雙眼竟有些濕潤道:“公子..謝謝你,我有生之年還能再聞見金風玉露..”
裴俊不知所措地笑了,面對渡瓊的反應,他驚詫不解。想來渡瓊從前在南柔島有過什麼難忘的故事,于是問:“我聽從南柔島來的人說,他們的天後廟與流光寺相差無幾。渡瓊師傅,您知道這是為何嗎?”
渡瓊凝視着他,眼裡閃爍着難明的愁苦:“昙花一現稍縱即逝,以為将天後廟搬回來就能将瞬間變作永遠,到頭來不過是一座空園子,用來困住自己罷了。”
流光寺果真是有人仿造天後廟而建的嗎?渡瓊師傅守着流光寺才能心安,那建造之人會是他自己麼?裴俊想着,嘴上又問:“那流光寺又是誰建的?”
“公子..”渡瓊沉默良久,開口道:“公子為何突然問起南柔島的事?”
于是,裴俊便将自己去三生嶼、夢龍腦香樹與流光寺之事告訴了渡瓊。
“渡瓊師傅,您說,會不會是我上輩子去過南柔島,發生過什麼?”
“上輩子欠了誰,三生嶼便讓誰出現在你的夢裡。它是提醒你,不論情意或道義、承諾與姻緣,答允過的就要兌現,虧欠過的就要還清。否則下一世、下下世,你與對方仍要糾纏,不止不休啊。”渡瓊意味深長道。
“答允過的要兌現,虧欠過的要還清。”裴俊默念着,他腦中閃過那個足系小魚的身影,喃喃自疑道:“可她究竟是誰?我答允過什麼,又虧欠過什麼?”
渡瓊緩緩起身,朝山坡走了幾步,向山下不遠的皇城望去。裴俊也跟上前,順着他的目光一同眺望。從半山腰看下去,城中人頭攢動,密密麻麻如螞蟻一般,車馬并行,接連不斷地往來進出。此時,一個光點快速移動着脫開人群,定睛一看,似是一匹快馬飛馳而出,将其他車馬遠遠甩在身後,繼而一路疾行,最後消失于城外靖海軍的大營之中。
渡瓊轉過頭,慈祥地微笑道:“公子不必困惑。有情衆生遵因果秩序,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世間之事皆為業力推動,公子隻需做好身邊事,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