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轉千回死生長相憶,昔人已去往事成匆匆】
濤聲震耳,海風啼鳴,四處颠簸,意識從濕冷中蘇醒。
一陣異常強烈的寒氣湊近過來,她哆嗦着睜開眼,面前竟緊緊貼着一張臉,臉上還散發着幽藍的微光!
那人見她醒了,直直地對她微笑起來,露出兩個渾圓的酒窩,冰雪般的氣息從他小巧的鼻中呼出,帶着水汽一團團撲在她臉上。
她心中大驚,連忙要起身,卻發現四肢動彈不得,竭力避開那張臉向外瞥去,驚覺自己是躺着的,而那人竟壓在她身上!
“在看什麼?”那人盯着她笑。
“是你..你怎麼會..”她抖抖索索。
他不說話,隻笑。
“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她被他盯得越想越怕,恨不得已經死了。
他輕哼一聲,雙臂撐直,從她身上坐起來:“我對死人沒興趣。”
她的心涼了大半,顫聲道:“那你不如..現在殺了我。”
他突然大笑起來:“趁你不省人事欺辱你,然後殺人滅口?我告訴你,沒有我,你現在已經溺水,變成一具浮屍了。”
她愣愣地瞄向他——束腳褲的腰帶整整齊齊地系着,上半身仍穿着那件薄如蟬翼的羅衫,隻有領口第一顆扣子松開了,露出一副鎖骨和幾寸小麥色的胸膛。他離她太近,那雙鎖骨擠在一起,湊成了個彎彎的上弦月,似乎也在朝她笑。
她不禁打個寒顫,緩緩朝自己身上看去——半幹半濕的衣裙完整地貼在身上。她頓時松了口氣,遲疑地支起身子道:“你救歸救,離我這麼近做什麼?”
“我既救了你,總該拿走些獎賞。不過你醒得太快,我還沒來及做什麼,不然的話..”他盯着她的脖子,嘴角又像剛剛那樣翹起來。
她面上鎮定,手卻悄悄朝腰際摸去,可什麼也沒摸到。
對,她把刀落在那裡,是要回去取的。她記起來了。
可那四王爺府,早已被重兵團團包圍,她非但沒闖進去,還被已經倒戈的王府侍衛認出來,一路追捕到大鴻碼頭,退無可退,隻好兩眼一閉跳了下去。
周圍是茫茫大海,已不見陸地,她與那人正坐在一葉小舟上。
“能由從極淵活着回來的人,竟然差點死在家門口?”他戲谑道。
她沒有作聲,半晌,小聲地道了謝。
他哼笑一聲:“呵,你的謝我可承受不住,準四王妃。”
她的眉立刻皺成一團:“我不是什麼準四王妃!他那麼說都是為了救我..更何況..”
他朝西邊看去,雖然這會兒海上起了霧,但他知道,霧氣那頭的陸地上正燃着熊熊烈火。
“現在是哪一日?五月二十一日?”她問。
“我怎麼知道?”他歪着頭,盯着她将哭未哭的臉欣賞了一會兒,終于道:“甯國四王爺府暴|亂,是六個時辰之前的事。”
她哽咽起來。
陸允言死的時候,杏仁餅碎了一地,那條銀色小魚被他攥着,他還在斷斷續續地同她講,講他現在終于能夠丢下一切離開甯國,随她去哪裡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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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海境六十三年/甯國六十五年夏,五月十六。
夏至剛過,雪海境結界永駐,她與夏青空重回甯國遊山玩水,一日天朗氣清,聽聞郊外的山上正在建一座新的寺廟,二人突然來了興緻,前去探看。快到山門時,夏青空忽然腹痛去旁處找茅房,她便獨自走進了那座将要落成的山寺。
此處正殿供奉着天後娘娘,俨然是座天後廟,越往裡走,她越訝異地發現寺中布置似曾相識。她帶着滿腹疑惑走進後園,放眼望去,竟覺得這裡與南柔島的天後廟出奇相似,直到她在一衆修繕的勞工身後見到了正在監工的方小海,而方小海也吃驚地看見了她。
“你說,這裡叫什麼寺?”她半信半疑地問。
“杜姑娘,你可還記得南柔島上的‘流光集市’?”方小海看着她。
她愣了一愣,他的話像一把鈍鈍的小刀,将她心底封存成繭的東西緩慢地拉開一道口子,三年前最後一次走出流光集市的情景被層層剝開,千般知覺回湧心頭。
回到客棧,她整晚無眠,方小海的話一遍遍沖擊着她的耳朵,他家公子當年沒有開槍,四王妃也已病逝一年。
第二日,她偷回此地,在方小海的安排下與他相見了。
時隔三年,她已然忘卻,重新開始。
可少年人一眼心動便永遠心動,年少時埋藏的動魄驚心全都風起雲湧。
三年未見,他早就放下,也已承受了新的遺憾。
可當小海告訴他,她沒有死,而是被海中寶物慈悲之淚所救,他的房裡忽然進來一陣風,吹起了他筆架上挂着的銀色小魚兒。小魚兒一晃一晃,魚嘴輕輕觸碰着木制的筆架,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一聲啄動了他的心。
山寺的後花園空無一人,他告訴她,父親病故,王妃也病故,兄弟們争搶不休,自己卻因不願站隊而被排擠,處境難堪。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年他沒有開槍。
“我一直知道,陸公子絕不會向我開槍。”她耿耿于懷的從來不在于此。
“四王妃之事,那時我無意傷害你..阿珏,五月二十是我生辰,府上會設生辰宴,邀許多賓客。你若原諒我,一定要來我府上見我。”
當他暗示他們之間已沒有阻礙,她心煩意亂,因為三日後是她與夏青空原定要返航歸家的日子。
她心煩意亂,可她沒有想過,假如四王妃沒有病逝,即使他知道自己尚在人世就在甯國,他還會來說出這番話麼?
五月二十,四王爺府。
她蒙着臉走進去,原本隻想将生辰賀禮悄悄放下就走,卻見山珍海味裡最顯眼的位置擺着幾件過于平常的吃食:杏仁餅,蔥油拌面,和赤小豆薏仁湯。他不期望她回心轉意,卻希望她能來嘗一口他親手做的蔥油拌面。
可夏青空還在大鴻碼頭等她。
她心一橫,将卷軸放在衆多賀禮之中便離開了。剛走出十幾丈遠,忽聞身後傳來一陣躁動,回頭一看,數名蒙面人打傷門口的守衛沖進了王府。
她想都沒想就往回跑,再進屋時,蒙面人已被王府侍衛控制住,因為也蒙着面,她被當成刺客同夥一同押到園中。他一眼認出她,命侍衛放了她,還說她就是新的準四王妃,話音剛落,衆人嘩然。
“你..為何這麼說?”她直直地看着他。
他微笑着,拿出三年前那條系着彩繩的銀色晶石小魚,緩步向她走去。下一刻,真正的刺客就走進來,從背後對着他心口的位置,準準地開了一槍。子彈在他胸口留下一個大洞,一身金線華服瞬間被染成火紅,幾隻手捂都捂不住。他倒在地上,與園中鮮紅的虞美人融為一體,手中那條開始褪色的彩繩沾了鮮血,又如當年那樣新。
“保..保護準..四王妃..”他命令道,侍衛們朝那刺客一擁而上。
“你為何這麼說?”她顫問道。
“阿珏,剛才我看見..你來給我送生辰賀..禮了..你送了..什麼呀?”
她拼命搖頭,幾丈之外,侍衛們正與那蒙面刺客纏鬥。
“你不肯..現在告訴我..那..你給我..說一句祝賀的..話吧?”他強撐着微笑道。
他不知道,她送他的卷軸裡是一幅巡海圖,裡頭還題了八個大字。她看着他很快蒼白的臉,哽咽道:“祝你..生辰快樂..天高海闊,任君..遨遊..”
“你也知道..現在我終于可以..丢下一切..随你去哪裡..都可以..”他愉快地閉上了眼睛,掌心微微一松,露出一段彩繩和半截鮮紅的魚尾。
周圍吵吵嚷嚷,可她什麼聲音也聽不進去。朦胧淚眼中,她去撿他手中那條小魚鍊子,突然感覺有人在看她,猛一擡頭,那蒙面刺客正拿槍指着她的心口,異常白皙的額下,一雙細目死死盯着她,賓客們早就跑得沒影,侍衛們傷的傷,逃的逃。
她的手在離血色小魚咫尺的地方停下,那刺客的目光也順着她的手移到小魚上,他注視着那條彩色的繩,臉上盡是疑惑。緊接着他眼中一愣,目光閃電般地移回她的臉上去。
“是你?”二人不約而同道。
他望着她,突然露出驚異的目光,嘴角扭曲,似動非動。
下一刻,夏青空沖進來,拉起她跑向門外。那刺客被他下了迷離咒,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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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四王妃?”他故意喊她。
“不要這樣叫我!”她臉色十分慘白。
“如果你和那個四王爺真沒關系,為何沒見你與夏青空同行?”他盯着她。
對,青空..兩個時辰前,悄悄離開大船的時候,她給青空留下過字條,告訴他自己要回頭去找銘澄刀。這把刀對她多重要,他自然知道。隻不過他的船施了神引咒,現在應該已經載着他平安回家了。等到天亮以後,他醒過來看見字條,就一定會明白..
她答道:“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他不能跟着。”
“那事情做完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