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怎樣?”
許康半站起身,湊向徵羽低聲笑道:“他如此阻礙我做生意,我非找人除掉他不可。”
徵羽先是一愣,随後一震,接着“噌”地一下站起來,怒道:“許康,你這是黑|道行徑,會觸犯大慶律法,萬萬不可!”說話時,她的手不經意摸上銘澄刀。
許康盯着她放在銘澄刀上的手,緩緩坐下,倒上一杯酒遞過去,笑道:“看來我這玩笑開得有點大,你當真了呀。”
徵羽收回放在銘澄上的手,但她沒有坐下,也沒有接遞來的酒。她立在那裡直直地盯着許康,半晌沉聲道:“我問你,若不是程有炎這樣位高權重的朝廷重臣,而是别人攪了你的發财路,阻了你做大掌櫃的位子,你會不會..”
許康眉頭一動,放下酒杯,雙眼直視着她,正色道:“你是想問我,當年我東家那些人間蒸發的舊部下,是不是都被我給害了?”
“我..我相信..你是不會..”徵羽結巴了。許康的話叫她想起許多年前,遠在她認識許康之前就聽聞的一樁事。據說昔日開榮閣的經掌櫃病逝後,接任的新掌櫃年紀太輕,引來舊部下們的不滿,還鬧出許多事情,更是影響了開榮閣的生意。後來新掌櫃将那些人盡數逼離,并在各家分店都換上了自己的人。奇怪的是,之後那些舊部下便紛紛消失,有如人間蒸發,從此再也無人見過他們。
後來徵羽認識了許康,與他接觸後見他為人正直爽快,也就隻當那件事是則謠言。可今日一聽他說出這番話,她心裡不覺有了一絲微小的波動。
許康理理袖子,嗔笑道:“‘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徵羽,你做官也好,我經商也罷,這麼多年,我們都是一步一個腳印才走到今天。你想要升官,你便去戰場厮殺,去救公主、立戰功,這都是你用自己的功勞換來的,沒做一絲壞事,行一絲捷徑,合乎于道。而我想要發财,我便去出海經商,去擴張開榮閣,還跟你去從極淵冒險以争取特許官商的頭銜,這也都是我用自己的心血掙來的。大家都知道阿芙蓉生意來錢快,我開榮閣屢次三番被突查,他們卻連阿芙蓉的渣子都揪不出來,徵羽,你幾時見過我違背此道?”
“我..”徵羽微微颔首。
“地位越高,财源才會越廣,可君子愛财,亦取之有道。當年的确有人對我接任大掌櫃一事心存不滿、諸多阻撓,可他們都是自願離開,并非像傳言所說被我逼離。天下之大,他們有手有腳,有的是廣闊天地可以闖!買|兇|殺|人的錢我許康絕非拿不出來,但我絕不會違背此道!”他雲袖一揮,抓起酒杯,一口悶下。
徵羽注視着他,少頃她将酒杯握在手中,向前躬身道:“康康與我志同道合,我卻妄生猜疑,實在不該!”說完,她一口喝下,又倒滿一杯,再一口喝下,如此連喝五杯酒,要喝第六杯時被許康一把按下。他拿過酒壺,給自己滿上一杯,也站起來道:“無妨,摯友之間自當坦誠相待,你心有疑慮直言便是。今夜對你說完這番話,我心裡也爽快得很!”說完,他将酒杯用力碰在徵羽的杯上,頭一昂,一飲而盡。
“好,那我們就不醉不歸!”說完,徵羽又叫來幾壺金風醉玉,二人接着喝起來。
又過一個時辰,醜時過半,酒客已盡數離開,隻剩二樓最裡頭還亮着燈燭。藏馐從不催促客人離開,不過也快要到打烊的時間,于是掌櫃蘭萱伯親自拎着一隻精緻小壺來到雅間門口,要給二位貴客添點熱茶。他剛要叩門,裡面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叫道:“康康!我想喝香雪酒..”
蘭萱伯皺皺眉想:這香雪酒是什麼酒?竟讓客人喝着大名鼎鼎的金風醉玉還在想着它?
隻聽另一個聲音道:“我看,你不是想喝香雪酒,而是想見他吧。”
那迷糊的聲音又道:“不,我不想,那天你跟他說的,我都,都聽見了。我心裡氣得很!”話音未落,門内傳來一陣用力地拍桌聲,震得蘭萱伯朝後連退幾步。少頃,接着聽道:“讓我生氣的東西我就拍走,全拍走!一刻也不會再多想..不過康康,謝謝你陪我回去..若不是你問他,我到現在都會..被蒙在鼓裡..謝謝你..”那聲音說着說着,逐漸低下去。
蘭萱伯叩門的手放下了,他提着茶壺定了定,最終決定不去打擾裡邊的客人,剛要轉身離開,隻聽裡面又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其實我陪你回..也是為弄清..我已經大概知曉..也想起一點..你睡着了?哈哈,果然比..要活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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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徵羽旬休,她天未亮便醒來,在院中練完長柄刀後,放下高束的發髻,好好沐浴了一番。之後,她用一根發帶将披在背後的長發稍稍固定,又換上長甯公主贈她的那件小豆色鑲毛金邊紋繡厚袍,正要出門,卻見門外來了一名差使。
“徵羽将軍。”差使見了她,行了個禮。
徵羽認出來者是裴俊府上的人,便向外張望一眼,疑惑道:“裴大哥呢?怎麼不見他來?”
差使道:“我家大将軍今早習劍之後,說是接到聖上急召就匆匆離開了,臨走前特意吩咐我來告訴徵羽将軍一聲,他今日無法前來赴約了,十分抱歉。”
“聖上急召?可是出了什麼要緊事?”徵羽連忙問。
差使道:“大将軍特意吩咐在下告訴您,這次急召不用您同去,請您安心去落子樓聽戲。”
“好..”徵羽突然想起前幾天許康的話,又趕忙問,“對了,裴大哥今早習劍,他練了多久?”
差使想了想,搖頭道:“大将軍自回來以後,從不在府上練劍,不過他都是卯時出門辰時回府。”
“兩個時辰..好,我知道了,你請回吧。”徵羽若有所思。
昨晚從大營出來時,裴俊興緻勃勃地邀她今日一同上落子樓聽戲,徵羽本想着今日沒有營中兄弟在場,可以當面問問他的手怎麼樣了,怎料他又被聖上急召離開。她沉默了會兒,挪着步子緩緩出了府,獨自朝市集走去。
行雲街和流水巷一如既往的熱鬧,路上車水馬龍,行人來來往往,剛出籠的饅頭包子等各類面點冒着騰騰熱氣,沿街冰糖葫蘆、紙鸢木雕的叫賣聲不絕于耳,給深秋的皇城點綴上煙火般的熱鬧。徵羽走到落子樓門口,還未踏進去便聽見裡頭傳來若隐若現的戲腔:“你看那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門内那副婉轉哀怨的唱腔與門外這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好似兩個世界。徵羽撇撇嘴走進去。
諾大的落子樓今日人不多,戲台邊的一圈座位圍坐了二十幾人,而樓上的雅座幾乎沒有人。徵羽走上樓梯,找到那個正對戲台的雅座,剛要坐下,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姑娘且慢,這是我先看中的位子。”
她一回頭,一身淡琥珀色的長袍闖入她的眸子,長袍最上面是膚色極白的脖子,連接着同樣極白的臉。
“可我剛才沒看見有人在啊,這座位上也沒有公子你的東西。”徵羽看着白臉上那雙丹鳳眼說道。
“這位姑娘,的确是我先到這個座位來的,我不過是剛剛離開了一小會兒。這樣吧,你看二樓都空着,旁邊那個雅座也能看清楚戲台,不如你去那個,怎麼樣?”這丹鳳眼公子語速極快,一長串的話從他微厚的雙唇中如連珠炮般吐出來,說完,他還用戴着翡翠扳指的食指點了點旁邊的雅座。
這世上除了聖上和公主,能讓徵羽心甘情願服從指揮的隻有裴俊一人。見此人頤指氣使,像是在對自己發号施令,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公子,我上來的時候根本沒看見有人在此,這桌椅也沒有擺出任何占座的物件來,二樓明明都空着,憑什麼非要讓我坐去那邊?”
丹鳳眼公子瞧着徵羽身上華麗的小豆色長袍,哼笑一聲:“仗着自己是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要我讓着你?”他幹脆直接坐下來,伸手剝起盤中的瓜子,邊磕還邊翹起腿。這會兒樓下正唱到“我說那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丹鳳眼公子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台戲,全當徵羽不存在。
徵羽更加惱火,她走到他對面,也要入座。剛要坐下,忽覺身下一陣涼風,她立刻腰腹一轉側身避開,手撐桌沿直起身來。回頭一看,她身後的椅子被踢開了,若不是有功夫傍身,恐怕會直接跌坐在地,出個大洋相。
她轉過頭來,隻見這丹鳳眼公子身邊突然多出一位十幾歲的妙齡少女,身形嬌小,面若桃花,隻不過眼神淩厲,正直直地瞪着她。
“是你踢了我的椅子?”徵羽問她道。
“是你先搶了我家公子的座位。”那少女說完,轉頭朝她家公子笑了一笑,她發髻上的彩魚發簪也跟着晃了一晃。
徵羽看着那支彩魚發簪,心中升起一股煩躁的無名之火,她怒道:“你這是尋釁滋事,今日若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娘被你弄倒在地,萬一受了傷,準要去報官的!”
丹鳳眼公子立刻說:“上了年紀的大娘才不會如此驕縱,如此沒有家教,如此不知先來後到。”那少女一聽,登時呵呵大笑。
見徵羽氣得直瞪他倆,那少女又道:“不服氣?剛才你竟能站着,莫非你也會功夫?不服氣的話就來與我比試一番,若是輸了,以後我家公子來落子樓的時候你就别來,怎麼樣,你敢比嗎?”
此話欺人太甚,可徵羽紋絲不動,一聲不吭。不是她不敢比試,而是靖海軍軍規第二十八條乃是不得在外滋事鬥毆。若沒有軍規約束,徵羽恐怕早就跟她動手了,但她最終還是忍下惱火,冷哼一聲掉頭就走。
那少女以為她瞧不上自己不屑比試,頓時被激怒,一個箭步上前朝她肩頭抓去,徵羽閃身避過,那少女又伸腿攔她,徵羽彎腰一轉,将小豆色長袍的尾部狠狠掃在少女的小腿上。少女一蹙眉,仍毫不知退讓,伸手就向她袍領的獸毛抓去,想把它扯下來。這下徵羽再也忍不了,這袍子是長甯公主剛送給她的升官賀禮,她反手就将少女的手臂捉住,用力一拉,把她拉在自己背上,緊接着将她斜着摔了出去。不過為了不打擾樓下的戲,徵羽摔她時稍稍多使了點勁托了她一把,少女被摔在地上時并未發出很大動靜。
“這一下是把剛才的還你!”徵羽對她道。
“甘願!”見徵羽的功夫深藏不露,那丹鳳眼公子急促地對少女叫了一聲。
“你看那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樓下的戲還在演着,客人們沉浸在戲腔與伴樂聲中,無人注意樓上發生的事。
“看招!”這少女居然以極快的速度爬了起來,又閃電般向徵羽出拳。
徵羽右手一伸,再一次捉住她的小臂,接着左手攀上她的肩膀,雙手用力一按,将她仰面按倒在地,這回同樣沒發出多大動靜。
“甘願!這位姑娘,你快住手!”丹鳳眼公子急得站起來,朝前邁了兩步,卻又不敢離徵羽太近。
少女躺在地上又驚又怒,她一咬牙,屈膝一蹬,雙肘一撐,竟又是一躍而起,重新對徴羽擺出架勢。
徵羽也被這樣的功夫一震,在她手下連過三個回合還能站着的女士兵并不多見。她手一攔,對少女道:“甘願姑娘,你家公子方才叫我住手,我既已教訓過你,便不想繼續跟你比試了。”她撣去長袍上的浮灰,看了眼戲台子,又道:“樓下的戲還沒結束,你們若是現在接着看,還能看完終場,咱們就到此為止吧。”那丹鳳眼公子瞠目結舌地望着她,徵羽側身繞開他,朝樓梯走去。
“你是何人?報上名來!”少女在身後叫道。
徵羽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今日看戲的興緻算是全被攪沒了,她徑直下了樓梯,朝門外走去。
“報上名來!你給我報上名來!”少女仍在嚷嚷。
戲台上正重複唱着那句“我說那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末了,台子周圍的客人們紛紛拍手叫好,少女忿忿的聲音被喝彩聲淹沒,丹鳳眼公子還愣在原地,定定地目送那身小豆色長袍消失在落子樓的大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