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量點點頭,摸不着頭腦。
“好,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你水師營與我靖海軍各司其職便好。可吳大人有沒有想過,若有朝一日大敵當前,水師營與靖海軍乃至陸路營必然要通力協作、共抗外敵,是也不是?”
吳量又點點頭。
“共同協作之雙方必要先相互尊重,方能相互信任。若要建立長久信任,必要遵守彼此間的每一條協議、每一條約定,哪怕是最細微處最小的那一條,你可同意?”
“嗯。”吳量勉強應了一聲。
“可如今你們連出示借泊文書這種小小的規定都遵守不了,非但遵守不了,還将此視作兒戲推三阻四,甚至折辱我靖海軍主帥!沒有規矩,何成方圓?沒有尊重,何來信任?沒有守約,何談協作?今日你手下如此行徑,吳大人你非但不管還縱容他們,難道不是在火上澆油令彼此心生芥蒂?這麼做,叫我靖海軍的兄弟以後如何放心與水師營通力協作、共抗外敵?”
吳量緘默了一陣,對身後的手下道:“傳令下去,我要徹查私占泊位一事。你們幾個,先把之前幾次的借泊文書補上,等副總兵回來給他蓋印,我回去再找你們算賬!”說完,他看了眼徵羽,一聲不吭地掉頭離開了。
待吳量等人走遠後,徵羽回過身來責問林也道:“林參領,一個月内這樣的事發生了這麼多回,你竟不上報?”
“将軍恕罪,屬下也不知,是屬下失職。”林也立即跪下,那三個年輕士兵一聽,霎時也吓得跪下來。
一番過問後,徵羽看在三人都十分年輕,因此隻進行了訓導,命他們有事須及時向上一級彙報,不可隐瞞。而林也既身為參領,因疏忽大意導緻失察,但念在并未造成嚴重後果,被罰扣除半月俸祿,以正軍紀。
不遠處,吳量一瘸一拐地回到崗亭外的馬車裡。
“當着手下的面被揍成這樣,以後還如何立足?”車廂内的聲音冷笑道。
“回大人,是..是屬下大意了..不過這個靖海軍的副都統姜顔實在太不像話,竟敢管到這裡來!”吳量窩火道。
那聲音大笑:“姜顔?副都統?靖海軍駐挽袖山副都統根本不叫什麼姜顔。裴俊不在時,你不是随我代管過靖海軍麼?竟然連這點事都記不住?”
“大..大人..可是裴俊回來後,換走了我們許多人。那姜顔此人會不會是他新換上的..?”
“吳量啊,靖海軍裡根本沒有姜顔這号人物。這個人,就連陸路營的婁總兵都見過,你竟沒有見過?你糊塗,你失職啊。”
吳量更加摸不着頭腦:“大人,都是屬下的錯。可她究竟是誰,竟敢冒充靖海軍?”
“此人并非是駐挽袖山副都統,也不叫什麼姜顔,但她沒有冒充靖海軍,我在朝堂上見過她。”
“朝堂上?莫非..”吳量細細一思,頓時面色煞白。
“去,告訴你崗亭裡的手下,他們今天見到的就是靖海将軍徵羽。”那聲音悠悠道。
吳量瞠目結舌:“程大人,她竟然就是..靖海将軍徵羽?”
“還不快去?”
“是..大人..”吳量隻好又爬出馬車,狼狽地朝崗亭折返而去。
“這個徵羽,裴俊有此得力助手心腹忠将,靖海軍的實力有朝一日必會超過我水師營。徵羽,嗯..”馬車裡,程有炎看着徵羽逐漸消失的背影,意味深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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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立冬時節,萬物閉蓄,進入休養之态。這日,皇城中陰雨連綿,行人稀疏,落子樓裡剛結束一場戲,裴俊與徵羽從裡面走出來。
“今天這場戲真好看,最後又笑又鬧的,比上回我一個人來看到的有趣多了。”徵羽邊說,邊激動地用手指轉動着裴俊剛送的滿天星花枝。
“是嗎?上回你一個人來,他們唱的是什麼戲?”裴俊微笑問道。
“上回那場吧,其實我沒怎麼好好看,就是覺得哭哭啼啼的,沒意思。”徵羽上回進落子樓幾乎沒看成戲,光顧着跟那位說話又快又嗆人的丹鳳眼公子和那個刁蠻但武藝高超的小姑娘周旋了。幸好今日沒碰上他們。她想。
裴俊問:“哭哭啼啼的戲?讓我猜猜,是不是叫做《死别》?”
“《死别》?”
裴俊點點頭:“對,我還記得裡頭傳唱度最高的兩句是:‘你看那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我說那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徵羽轉着滿天星枝子的手停下來:“對,就是這兩句。”
裴俊溫和笑道:“徵羽不喜歡哭哭啼啼的曲子,那下回我帶你多看幾場歡聲笑語的戲。”
“好啊,謝謝裴大哥。”徵羽也沖他笑。
“徵羽啊,上回臨時爽約沒能陪你來看戲,是裴大哥的錯。今天難得我們倆能同時休沐,你還想去什麼地方,我都補償給你。”
“這樣在街上走一走就挺好。再說上回是聖上急召,裴大哥也不是故意爽約,就别放在心上啦。”
“是,确實是聖上急召..”裴俊的眼神有些複雜。
“不過裴大哥,下回再有急召,若是聖上準許,我願意替裴大哥去。”
“嗯,好,下回若聖上準許,我便派你去。”裴俊答允後,便不再說什麼。
二人繼續在街上走着,裴俊有些沉默。過了一會兒,徵羽又問:“對了裴大哥,我聽你府上的人說,你最近都不在府上練劍,這是為何?難不成你找到了什麼練劍的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開闊?”
裴俊一愣,遲疑道:“嗯..倒也不是什麼特别的地方,比不上府裡的景緻,也不如軍營的校場開闊。你若是想尋新地方練刀,我就再幫你找找,等找到了帶你去,如何?”
徵羽憨然一笑:“好啊,又要裴大哥替我費心了,裴大哥你真好。”她說着說着,突然想到許康的一句話,此處四下無人,于是她停下腳步面朝裴俊,輕聲向他問道:“不過裴大哥,你的手恢複得如何了?”
裴俊愣了愣:“我的手恢複得很好,很快就都好了。”他柔聲說着。
“那..你能不能給我看看。”
裴俊沉默片刻,終是将手攤開,露出手掌給她看。兩隻寬大的手掌上還留着些橫七豎八的隐痕,盡管較先前已淺了不少,不湊近便看不出來,但如果像現在這樣近近地看,細細地想,仍叫人吃驚又心痛。
“這叫..很快就都好了?”徴羽顫聲,“我以為有了那樣東西,你的手就能完好如初..可沒想到..” 她情不自禁地觸碰上他的手,卻連輕撫那些傷痕都不忍心,更難想象他是如何用這雙手練上兩個時辰劍的。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咬着唇道:“裴大哥的傷,都是我害的..對不起..對不起..”
“徴羽,這不是你的錯。”裴俊将手放下,看着她道。
此刻刮來一陣濕冷的風,刮落了樹上的片片黃葉,葉子打着旋兒落在徴羽披散的長發和發帶上,落在她小豆色外袍随風搖曳的白毛領子上。
“這就是我的錯..”徴羽的聲音越發顫抖。
裴俊擡起手輕觸她頭發上的枯葉,以極輕柔的聲息道:“徴羽,我從沒怪過你,你也不要再怪自己,好嗎?”
“不..”徴羽聽了這話,心中反而加倍難過,她搖了搖頭。
他看向她的眼睛,那裡面泛着晶瑩的光,她睫毛一閃,光華溢了出來,她竟哭了。
裴俊注視着那道光華在她臉頰留下的痕迹,心中一酸。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
他的手沒有收回去。
他的腰輕輕彎下來。
徵羽屏住了呼吸。
...
待回過神來,頭上的枯葉已被摘去,臉上的淚痕也不見了,她的手被一雙溫熱的手握着。
這時,空中飄下幾滴雨,裴俊望了望天:“看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了。”
“那..那我們就早點回去吧。”徴羽低低地說。
“好,我送你回府,下回再帶你出來玩。”裴俊說着,幫她戴上長袍的帽子,然後繼續握起她的手往前走。徵羽恍恍惚惚地跟着他,隻覺手臂在微微顫栗,臉頰仍然燙燙的。
回到靖海将軍府,卻見聖上身邊的尤公公等人正在門口候着。徵羽一見,小心翼翼地松開裴俊的手,上前問道:“請問尤公公可是在等我?”
尤公公客客氣氣道:“聖上宣徵大人進禦書房一叙,可否勞駕徵大人随雜家進宮一趟?”
“好,我這就随您進宮去禦書房。”徵羽應聲,又轉頭對裴俊道:“那..我先進宮了,裴大将軍早點回府。”
裴俊剛要點頭,天邊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傳來隐隐雷鳴,引得他莫名不安。他猶疑片刻,還是上前問道:“尤公公,裴某冒昧一問,您可知聖上宣徵羽所為何事?”
尤公公微微一笑:“回裴大将軍,雜家也不知啊。”
“那..裴某可否随徵羽同去?若是為靖海軍之事,裴某也可為聖上出謀劃策。”他猜測聖上宣徵羽絕不是為軍中之事,不然他不會隻召徵羽不召自己,所以他有些不安,但他不知究竟所為何事,因此更加心緒不甯。
尤公公面露難色,但想了想,還是作出了一個‘請’的手勢,恭敬道:“裴大将軍心系軍中之事,有您這樣的良将實在是大慶的福氣。既然如此,就請裴大将軍随同進宮等候,若聖上宣召您,雜家也好立即請到裴大将軍。”
“有勞尤公公。”裴俊行禮道。
于是二人随尤公公等人一同入了宮。少頃,空中雷聲更密,裴俊在禦花園内的小亭等候,徵羽則跟着尤公公進了禦書房。
待徵羽見到聖上,卻見禦書房中除了聖上還有一人。而後,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急得裴俊不顧抗旨之危沖了進去。欲知禦書房中發生何事,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