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無王法亂綱紀,逆子剃發入東璃】
“海神娘娘,求您快快顯靈,求您快來救我,快救救我!”
他在海中漂着,除了雙臂緊緊扒着的一根浮木,眼前盡是汪洋。
他冷極了,泡在海水裡這麼久,冰冷早已滲進每個毛孔深處,全身沒有一寸肌膚不感到僵麻。船是午後翻的,現在太陽幾乎快要落下,他随波逐流漂了許久,四周卻沒有經過一條船。
又一卷大浪翻過,眼耳口鼻裡都是海水,幸好手臂還剩一點力氣,幸好還有這根浮木。他看向這木頭,又想起船沉時爹娘拼死将自己推上了離得最近的這根浮木..
“爹,娘,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他又哭起來,哭着哭着被浪頭嗆到,苦鹹的海水混着眼淚沖進了喉嚨。
咳了好一陣,他終于喘過氣來,口中念叨着:“海神娘娘,我爹娘說,在大海上遇到危險,您一定會出現的,求您快快顯靈,快快救救我吧..哦不,求您快快顯靈,先去救救我的爹娘,求求您了..”
失去知覺前,他眼前似乎出現過一道金光。
醒來時,眼前燭光搖曳,他感到周身不再僵硬,手腳也被烤得暖暖的,身上蓋着厚厚的被褥,床榻邊還坐着一個中年男子,相貌儒雅,臉上微微有些皺紋,黑白參半的胡須修得十分齊整。那中年男子見他醒了,露出和藹的笑:“還冷嗎?”
他搖搖頭:“不冷了,謝謝叔叔。”
“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啦?”
“我叫許康,今年九歲了。”
“哦?九歲?那你告訴叔叔,許康,是哪兩個字?”
“許諾的許,健康的康。”
“健康的康,嗯,好。”
“那叔叔叫什麼名字?”
“你就叫我經叔叔吧。”
“謝謝經叔叔。”
突然,眼前的燭光閃了一閃,有人拍了拍他。
“嘿,你還好嗎?能聽見我說話嗎?”這是一段生硬的話語。
他睜開眼,儒雅的中年男子不見了,面前是一位金發碧眼的西洋人,這位西洋人見他醒了,立即關切道:“你怎麼樣了?你還好嗎?”
他盯着這西洋人看了又看,突然說起佛郎機話來:“我們是不是見過?是你嗎,阿方索?”
那西洋人激動道:“太好了,你還記得我!許掌櫃,就是我啊,阿方索!”
“阿方索..真的是你..我這是在哪裡?是你救了我?”
“是!是我救了你,許掌櫃,你别怕,你在我的船上,安全,很安全!”那西洋人用大慶話夾雜着佛郎機話,說話聲音一大又加上手舞足蹈,連帶着一陣小風将旁側的蠟燭煽動起來,燭光再次不停閃動。
深夜的房間,他走到榻邊,榻上躺着那個男子,盡管消瘦的臉上都是皺紋,但仍有幾分儒雅,他的胡須白了大半,還整整齊齊地留在臉上。
“康兒,我同你說過的事,你一定要答應我。”他虛弱道。
許康咬着牙,緊緊皺着眉頭:“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那十四人一樣?你們是不是一樣的?”
男子不答,隻堅持道:“康兒,你一定要答應我。”
許康握起拳頭大叫:“你先告訴我是不是!你說啊,你說啊!”
男子還想說什麼卻劇烈咳嗽起來,他連忙避開許康,扭頭對着被褥裡咳嗽了好一陣,這才艱難地翻轉平躺回來,隻是胸口仍劇烈地起伏喘息着,雙眼也又濕又紅。
他看着榻上不久于世的他,一如那年他看着剛剛得救的他。
許康落了淚。八年的恩與情,一如彈指一揮間。
他的心很痛,漸漸地,胸口也痛,手也痛,腿也痛,渾身都痛,直到他被痛醒,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方。
地上是稻草,身上是鐵鍊,面前好像有人在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怒斥:“你給我老實交代、老實認罪,快說!”
他想擡眼看看那人,可眼皮卻腫得厲害,他看不清,脖子也疼得不能動,隻得張口道:“不,我沒——”話未說完,又一道什麼狠厲的東西落在肩頭,疼得他昏死過去。
=*=
十一月廿八,戌時,夜已至。徵羽與程禾剛踏上大鴻碼頭,便得知皇城裡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而出事的正是裴俊和許康。她斷然不信,駐守碼頭的水師營士兵卻拿來一張告示,上面赫然寫道:
“逆賊許康,目無王法,惡膽滔天,罪行如下:
走私禁物阿芙蓉,中飽私囊為一罪,
私自越獄,逃離大慶海疆為一罪,
謀通東璃海寇,狼狽為奸,助為向導,劫殺大慶漁民,為罪上加罪。
此三罪并立,罪不可恕,即日起剝奪官商身份,遣兵捉拿。”
徵羽看着這幾排字簡直難以置信,心中又氣又急可又覺得好笑。她接着看,見這告示上還畫着一個人像,此人相貌清秀,眉目文雅,卻沒有頭發,隻在頭頂留着一小撮細辮,右側鬓角處還有一縷彎曲别扭的發絲。
“這畫的是誰?”徵羽問那士兵。
“回..回大人,這告示上寫的是許..許康的事,這畫像上當然,當然是許康了。”那士兵雖不是靖海軍之人,但也對徵羽和許康的交情有所耳聞,又因先前徵羽教訓他們吳量大人之事而對她有所忌憚,因此結結巴巴,生怕說錯話得罪她。
“怎麼會,這畫上的人都沒頭發,許康他有一頭很長很長的頭發,這是不是搞錯了?”
那士兵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說話。
徵羽見他不說話,心裡打起鼓來,她對着這畫像看了又看,容貌的确與許康有六七分相似,可就是沒有頭發,隻有一束東璃人的小辮。
等等,“謀通東璃海寇”。
莫非他主動剃了頭發?
這絕不可能!許康那麼愛惜他的頭發,整日擺弄它,還要簪冠挽發,怎會舍得将那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剃掉?
她盯着人像頭頂的小辮,目光又移向右鬓處那縷有點别扭的發絲,突然反應過來——
那右鬓處彎彎扭扭的不是發絲,而是許康臉上一直有的胎記。徵羽在從極淵時見過,那胎記生得難看,像一道醜陋的疤痕,是許康臉上唯一的敗筆,也是他這麼多年一直用長發遮住的原因。如今右鬓的發須沒了,這道胎記明晃晃地亮堂在他臉上。
告示上寫的,她一個字也不信,可這畫像上真的是許康。
徵羽的心一沉:許康,你怎會把那麼好看的頭發剃了,弄成東璃海寇的樣子?究竟是何人所逼?你到底如何了?
她愣愣地瞪着這張畫像,又将告示上的字看了好幾遍。
且不說真假,昔日皇城大掌櫃,褪去一身華服,剃掉衆人眼紅的秀發,露出右側疤痕般的胎記,私自越獄逃離海上,自此淪為海寇,風光不再,實在令人唏噓!
“徵羽大人,你盯着這張告示看上再久也是沒用的,天都黑了,你不先去複命麼?”
徵羽一回頭,吓一大跳:“你怎麼還在?”
身後那人冷哼一聲:“我怎麼還在?你把我放在碼頭就打算不管我了,想讓我一個人回府,這就叫複命?”
徵羽道:“明日一早我自會向聖上複命。至于程大人,我現在就送你回府。”
剛要轉身,那士兵叫道:“大人留步!”
徵羽回頭:“說吧,還有什麼事?”
那士兵小心翼翼道:“徵羽大人,在下不是靖海軍中人,請恕在下多言,前些日子裴大将軍回來..”
“裴大将軍也回來了?”
“是..裴大将軍打了勝仗,凱旋而歸。”
“那太好了!”徵羽松了口氣。
也許是那士兵對裴俊有幾分敬佩之心,亦聽聞裴俊與徵羽将要成婚,他想了一想,心中打鼓一番,最終還是開口道:“徵羽大人,其實..裴大将軍他恐怕..恐怕也有些麻煩。”
徵羽緊張:“有些麻煩?此言何意?”
“我聽聞,裴大将軍打完勝仗歸來時,恰逢許康下獄受審,後來許康逃獄,他們都說..他們都說是裴大将軍..”那士兵不敢再說下去。
徵羽一愣:“什麼意思?你是說許康逃獄,與裴大将軍有關?”
“大人,您剛剛回來還不知道,可如今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下以為..既然在這裡碰見您回來,就..還是應該現在就告訴您..”
徵羽急了:“你快說,到底怎麼了?”
那士兵猶豫了一下,終于道:“回大人的話,他們都說是..是裴大将軍親近叛徒許康,助其逃獄,如今裴大将軍已被關押府邸,軟禁受審..”
徵羽的心沉到谷底。
離開大鴻碼頭後,徵羽朝提督府快步趕路,路上一言不發,程禾跟在身側走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不如你别去了,我自己回去。”
“我再說一遍,我送你安全回府是為了複命,送到了我就離開,你别廢話了行嗎。”
程禾哼笑道:“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必假惺惺非要把我送到家門口了,我已經安全抵達大慶皇城,就算在這裡遭遇不測也與那道聖旨無關,與你無關。你不如趕快去大将軍府看看你未婚夫婿,不知他被軟禁的滋味可好。要是讓他知道你回大慶第一件事不是去看他,而是送我這個‘前未婚夫婿’回家,就算知道你有聖旨在身,你猜他會怎麼想,你猜他心裡好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