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羽停住腳步警告道:“閉嘴,不準再說話,我和他之間的事輪不到你插嘴,你永遠都沒資格插嘴。還有程禾,你落難,我奉聖旨去救你,除此之外我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也根本算不上什麼‘前未婚夫婿’。你在海上發生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希望你也不要亂說出什麼多餘的話,聽明白了嗎?”
“亂說出什麼多餘的話?”程禾的臉“唰”地冷下來,“徵羽大人,你不是向來敢作敢當麼?自己若沒做過什麼心虛的事情怎會怕人說?當然,你不亂說我也不會亂說,可若有任何一人知道了夏沐昭雲那個賤人對我做的事,其他有些事就休怪我添油加醋地說了。你若害我丢了官職,我定有辦法讓裴俊知道你什麼樣,讓靖海将軍從此名聲掃地。”
“你敢!”徵羽怒極揚手向程禾的臉打去。
程禾見勢閉緊雙眼,卻半天未覺疼痛,他在皎皎月光下緩緩睜眼,見那隻手高舉空中卻遲遲沒有落下,他冷笑一聲:“你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徵羽停了半晌,還是垂下手,憤憤然道:“是啊,我早知現在許康和裴俊都身陷險境,何必當初要耗費額外的時間幫你戒|毒?我若是早幾日回來,也許還能幫上什麼忙,事情也許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程禾,我救了你,你卻威脅我,換做是救了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會如此待我。我真是蠢,一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為何還要幫你?我的确做錯了事,我也非常非常後悔那樣做,但我更後悔那天在落子樓救了你!如果讓我回到那天,我甯願眼睜睜看着你從樓上摔下來!”
程禾咬着牙:“你當真會如此?”
“我當真如此,程禾我還告訴你,就算你當場死在那裡,我連看都不會看一眼!”說完她便徑直朝提督府的方向繼續趕路,不再等候他。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程禾身上,他氣得渾身發抖,從頭頂一直顫到腳趾尖,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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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月明星疏,徵羽趕到鎮海大将軍府,門口果真站着一排守衛,見是徵羽,他們沒有阻攔。
徵羽在裴俊的書房中見到了他,他正靜靜坐着。
“裴大哥,我,我回來了。”她走到他面前。
裴俊站起身,平靜而略顯蒼白的臉泛起一絲笑容:“你平安回來就好。”
徵羽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安地問:“聽說你凱旋歸來,你可有受傷?你的手如何了?”
裴俊搖頭。
徵羽看向他長長的衣袖。
裴俊見了,便慢慢撩起衣袖伸出雙手,露出完整的、沒有傷痕的手掌,徵羽這才放心。裴俊将衣袖放下,問:“你幾時回來的,一切可都順利?”
“戌時上岸的,一切都順利,明日早朝後我就去面聖複命。”
“戌時,那你吃過晚膳了嗎?是不是還餓着肚子?”
徵羽的确滴水未進,但一上岸就聽說出了這麼大的事,她根本無心吃飯喝水,她剛要問裴俊究竟怎麼回事,裴俊又道:“你等一等,我叫人給你做點吃的。”說完他便喚來仆人,吩咐他給徵羽做晚膳去了。
待仆人退下後,徵羽把門窗關好,立即問道:“裴大哥,我聽說你因為幫許康逃獄被軟禁了,是聖上的意思嗎?有沒有人為難你?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俊垂下雙目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原本我也是要下獄受審的,可聖上念及我曾經的功勞,又剛剛新立戰功,這才将我軟禁,明日一早繼續受審。”
徵羽瞪大眼睛:“裴大哥,難道你真的..你真的幫許康逃獄了?許康明知逃獄是重罪,他為何要這麼做呢?可你,可你幫他逃獄又是為何..”
裴俊看着她,眼神還像從前那樣柔和,隻是柔和中帶着一絲哀愁,哀愁中帶着一縷顧念。
十一月廿六,靖海軍從安柔打了勝仗凱旋歸來,百姓無不出門迎接,裴俊坐在馬背上,一襲铠甲戎裝,身背鳳和長劍,在百姓們的花束與歡呼中一路精神抖擻地回到了靖海軍大營。
這天晚上忽然下起大雨,他回到大将軍府中正要休息,管家卻匆忙來報,說門口有一姓鄭的女子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求見。裴俊覺得奇怪便讓管家帶她進來,待這位女子摘下嚴實的鬥篷和面紗後,他大吃一驚,原來這女子是鄭保兒。
他從鄭保兒口中得知,十一月廿四日許康已經返回大慶,卻因走私阿芙蓉及勾結海寇綁架市舶司吏目之嫌等罪名被程有炎上奏,聖上勃然大怒,下令查封了許康的全部财産,關押嚴審。鄭保兒托了許多人才打聽到,許康在牢中被水師營的人嚴刑逼供卻拒不認罪,如今已經重傷瀕死,危在旦夕。
鄭保兒央求裴俊救救許康,裴俊一聽此事危急,便立即想辦法進入獄中探查情況。暗無天日臭氣熏天的牢房地上,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許康。
“許康醒醒,是我,裴俊,我來看你了!”裴俊蹲下來,湊近欄杆小聲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許康擡了擡腫脹的眼皮,雙頰微微抽動,似是笑了一下。他勉強動了動腦袋,弱聲道:“裴大人,勞煩你大駕了。”
裴俊見他渾身遍布鞭傷,胸前還有大塊燙傷,血衣滿是髒污,頭發淩亂得不成樣子,頓時不忍再看下去,喚來一旁的親信隔着欄杆為許康清理上藥。
裴俊問道:“是誰把你傷成這樣?他們對你嚴刑逼供嗎?”
許康斷斷續續道:“水師營,程有炎..他一直盯着我,構陷我..裴俊,那些罪名莫須有,我沒做過,你信我..你一定信我..”
裴俊道:“他們說你勾結外商私運阿芙蓉,有人在萬寶号沉沒的地方打撈上來印有開榮閣标記的箱子,還有人親眼看見你從佛郎機人的船上下來,就是上回夾帶阿芙蓉進入大慶,被水師營發現勸離的那個佛郎機人。”
許康氣若遊絲:“我從未私運阿芙蓉,那佛朗機人隻是救了我,僅此而已。”
“他們還說你此去東璃是與東璃朝堂勢力做買賣,他們甚至說你勾結東璃海寇綁架市舶司的吏目官員。許康,我不信你會參與綁架程禾,但你可知你此行去東璃見的那位買家是什麼身份?”裴俊一臉嚴肅地問。
“東璃朝堂勢力?”許康皺起眉頭,“裴俊,我猜開榮閣有内鬼,就是我的外事掌櫃馬步前..他騙了我,引我去東璃,與一位貴人談生意..我隻知那位買家是東璃的世家家族,裴俊,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你口中那位東璃貴人、世家家族,就是東璃國師。”
許康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擡了擡烏紫的手腕想要開口,卻噴吐出好幾大口鮮血,連鼻中也有血流出,緊接着面色發青氣喘不止,很快便失去知覺。裴俊的親信為許康搭脈後惶恐道:“大人,許大掌櫃的情況很不樂觀,内傷怕是比外傷要嚴重得多,須得盡快送往醫館救治,否則..否則恐有性命之虞!”
“醫館,是聖上将他關在此處,你讓我如何送他去醫館?”正當裴俊焦急時,忽有另外二人趕到,竟是長甯公主與靖澄。
這時傳來敲門聲,原來是徵羽的晚膳到了。待仆人退下後,裴俊盯着徵羽非讓她先用膳,徵羽快速扒拉幾口,又擡頭問道:“長甯和靖澄回來了?那他們可救了許康?”
裴俊點點頭:“靖澄用解厄令使得許康脫離了生命危險,長甯公主立刻進宮向聖上求情去了。”
徵羽松了口氣:“那聖上是如何說的?”
“當時聖上決定暫時先查封開榮閣,等把事情調查清楚後再定罪。可偏偏..”
“偏偏什麼?”徵羽急問。
“偏偏第二天一大早,水師營的人在許康的宅邸搜出了已故東璃大海寇滄波晝的火蛇令狀,這火蛇令狀可号令從前烏嶽泉号的派衆和東璃散寇。程有炎之前一直在嚴查東璃敵軍與海寇之事,所以他當即向聖上禀奏,說許康‘恐涉通傳情報、通敵叛國之罪’。”
徵羽的手一抖,筷子掉落在地。
十一月廿七日清晨,程有炎再次上奏,皇帝聞言大怒,下令加快審理此案,裴俊為維護未婚妻子的好友不惜上朝進谏,可他來不及搜集其他證據,隻得就“勾結海寇綁架市舶司吏目”一事上奏。裴俊直言此案蹊跷疑點諸多,既已派出徵羽前往營救程禾,便應等她回朝複命後方知案情真相,萬萬不可現在就給許康定下此罪。怎奈程有炎再度煽風點火,惹得龍顔大怒,一道聖旨下來,任何人不得再為許康求情。
大牢中,裴俊再次探視許康,隻見他靠在牆邊一動不動。
“你感覺如何了?傷口還疼嗎?”裴俊問。
許康搖頭:“多謝你,我已經好了很多。”
裴俊看向别處:“是靖澄救了你,昨晚後來他和公主都來了,公主還幫你求了情。”
許康的嘴角動了動,問:“昨天夜裡,是誰找你來的,徵羽可回來了?”
“是挽袖山的鄭保兒姑娘。徵羽她,奉旨去救程禾了,還未回來。”
許康笑了笑:“原來是保兒啊。徵羽不在大慶也好,免得我連累了她。裴俊,你快離開這裡吧,别再來看我,萬一讓水師營的人看到,會對你不利。”
裴俊道:“你放心,你是徵羽的朋友,現在她不在,不管你有什麼危險,我都不會棄你不顧的。”
許康又搖搖頭:“裴俊,你别趟這渾水了,我這回,哈哈,怕是不死也活不成了。”
“這是何意?”
“想必你已經知道,水師營從我家中搜出火蛇令狀的事情。你來之前,程有炎也來過,原來他的二公子就是在烏嶽泉号喪命的。我這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派人盯着我,不停地找我麻煩,原來竟與此事有關,我這才知道他有多恨滄波晝。”許康捏緊了拳頭。
裴俊正色問道:“那火蛇令狀是在你家中發現的,可是真的與你有關?許康,你難道真與滄波晝和烏嶽泉号有關?”
許康閉上眼睛:“裴俊,你信我,我許康這一生從未做過壞事,一件都沒做過,我良心可還在我身上呢。程有炎與烏嶽泉号有喪子之恨,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裴俊不解:“可既然你與烏嶽泉号沒有關系也沒做過惡事,他拿不出證據,你便不會有這條罪名,不是嗎?那你擔心又是為何?”
許康呵呵地笑起來:“裴俊,你知道嗎,程有炎他簡直恨極了烏嶽泉号,恨極了滄波晝,恨極了與之相關的所有的一切。所以不管我究竟與那些事有沒有關系,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盡管我什麼也沒做過,但火蛇令狀在我家裡,就是最好的證據。剛才程有炎還跟我說,隻要我還在大慶一天,無論如何他都會叫我生不如死。你說,這回我是不是不死也活不成了?”他無奈地笑着,又咳嗽起來。
“所以你真的助他逃獄了?”徵羽追問道。
裴俊沉默了一會兒,十分小聲道:“還有靖澄,我們沒有鑰匙,也不敢破壞牢門,他就用虛實咒從牢裡換走了許康,隻剩一副衣服架子。獄卒發現的時候,許康已經跑得遠遠的了。”
徵羽若有所思:“他幹脆跑出大慶去了海上。可為何告示上說他謀通東璃海寇,還給他們帶路劫殺大慶的漁民?我不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聽說此事的時候我也很震驚,因為許康與我們道别時沒有說他要去哪兒。況且火蛇令狀已被水師營搜去,就算許康離開了大慶海疆應該也不會聯絡東璃海寇,除非走投無路..”
徵羽立即肅聲道:“裴大哥,不會的,就算走投無路他也不會勾結海寇劫殺大慶漁民的。他一定是受人脅迫,我看到那張告示上的畫像,他連頭發都剃掉了,連頭發都剃掉了,此事一定非他所願,是受人脅迫!”
見她如此激動,裴俊神色微變,一言不發,徵羽這才覺察到自己的不妥,立即道:“裴大哥,你為了我,如此以身犯險在朝堂上維護許康,還..還助他..你做到這個份上,我總覺得自己這輩子做什麼都還不上你的恩情了。”
她注視着裴俊,繼續道:“你為此被軟禁調查,我一定向聖上求情,況且你并未真正破壞牢門放出許康,他們找不到證據就隻能作罷。假如聖上對你仍然疑心,仍不放過你,就算撤我的官職要走我半條命,我也一定救你,不讓你有事。”
裴俊走過去緊緊抱住徵羽,他胸膛似有震顫,哽聲道:“你有這份心意便夠了。”過了半晌,他輕柔地松開徵羽:“還有一日就是臘月初一了,可我如今軟禁受審,聖上又對我十分不滿,婚期必然要延遲了。徵羽,對不起,我趕在婚期前回來了,可還是沒能讓婚禮如期進行。”
徵羽拍着他的後背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他們找不到證據,聖上自會還你清白,到那時我們再好好完婚。裴大哥你放心,我既已答應與你成婚,成婚之後我是你的妻子,沒成婚時,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從今天起,我活着一日,就絕不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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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一艘巨船行于東海,甲闆上燭光攢動,燭影搖曳,一個身影獨坐掌舵台前,伸出被層層包紮的手,從懷中取出一支發簪,又拿起手邊的濕布捏住發簪,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來。
這是一根通體銀制的發簪,簪頭沒雕刻什麼裝飾,卻能看出做工不俗。這樣款式簡單的發簪一般都是用來配發冠的,而與之相配的發冠通常都鑲有寶石或雕有工藝繁雜的裝飾花紋。隻不過這人手邊沒有發冠,他也沒有幾根頭發。
他擦了半晌,然後放下濕布,将發簪舉到頭頂那一小撮發辮上,輕輕插了進去。可發辮太細,而銀簪有些分量,那點頭發根本支撐不住這支發簪,發簪直接朝一邊歪倒下去。他立即用手接住,又調整角度在頭頂那點可憐的頭發上試了幾回,卻一一失敗,發簪不是東倒就是西歪,于是隻好将發簪拔下來,拿在手中把玩。
他仰面,對着夜空中的明月望了良久,掌中的發簪已被捂上一層溫熱的手汗。一陣迅猛的海風吹過,吹熄了掌舵台旁的蠟燭,他愣愣地望着那排冒着黑煙與難聞氣味的蠟燭,無奈地歎了口氣,重新将發簪收回懷中揣好,抽出了系在腰間的東璃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