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忽然憶起及笄那年,在母親妝奁最底層摸到那對法興先王賞賜給母親的羊脂玉镯的刹那——徹骨涼意沁入指尖,如同握住了一捧終将消融的殘雪。而今腕間換作赤金環珠九轉玲珑镯,硌得血脈突突直跳,倒像是将宮牆朱漆化作了金箍,鎖住了蓮花重生後的命運。
不一會兒,門外便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随後一名端莊的女官推門而入。她身後,一群丫頭們魚貫而入,手中端着各式各樣的佳肴,清炖金鈎翅晶瑩剔透,吉祥如意卷寓意美好,藕粉桂花糖糕香甜軟糯,龍井蝦仁清新可口,燕窩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這些精緻的菜肴擺滿了一整張桌子,宛如一幅繁華的宮廷宴樂圖,但蓮花此刻複雜的心境卻覺得這些都沒有意思。
舌尖上寡淡無味,即便是那象征着吉祥如意的蓮花卷,吃在口中也隻是徒增一絲苦澀,讓蓮花隻得無奈地枯坐于喜房之中。夜色如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自窗棂上貼着的桃花紙縫隙中滲入,宛如一甕被打翻的陳年松煙墨,肆意揮灑,将滿室的雕花家具與繁複的裝飾洇染成一幅流動的水墨長卷。
她端坐在黑漆描金的拔步床上,十二扇烏木屏風将喜房隔成一方天地,龍鳳喜燭在鎏金燭台上爆出燈花,燭淚沿着赤金蟠龍紋蜿蜒而下,在紫檀床柱上凝成琥珀色的淚痕,恍若女娲補天時遺落的星子。
蓮花輕輕側首,向身邊的女官柔聲問道:“我的貼身丫鬟此刻在何處?為何遲遲不見她的身影?”女官聞言,竟還略微思索了一番,随即恭敬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回禀王妃,奴婢确實不知。”
燭光搖曳,燭芯突然“噼啪”一聲炸開一朵璀璨的金花,将這靜谧的夜晚點綴得幾分生動。蓮花一驚,指尖不由自主地顫動,竟在精緻的霞披上洇出一抹淺淺的月牙痕。
她微微垂眸,鳳冠上垂落的十二對珍珠流蘇在眼前輕輕晃動,在燭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宛如一片璀璨的星河。恍惚間,她的思緒飄回了及笄禮那日的銅鏡前,母親正将一支精美的點翠簪子緩緩簪入她烏雲般的鬓發,溫柔而慈愛。
然而,如今銅鏡中的倒影早已物是人非,那曾經的純真少女已化作盛裝的木偶。
那年,母親親手給蓮花塗上胭脂,道:“千萬不要做男人的提線木偶......”
夜風輕輕掀動了囍字紅綢,讓那輕盈的綢緞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檐角的銅鈴在夜風中輕輕搖落,灑下半阙殘夢。
霞帔上金線繡制的孔雀尾羽輕輕掃過腰間精緻的螭龍紋玉帶,每根羽毛尖都墜着一顆米粒大小的鴿血紅寶石,它們在燭火中閃爍着妖異的光芒,仿佛被燒成了點點血痣,映襯着蓮花此刻複雜的心境。
皇子們都回了各自的府邸,但酒席還在繼續。酒席設于肅王府承運殿,殿内鋪就西域進貢的猩紅地毯,十二盞鎏金銅燭台将殿堂映得恍如白晝。殿外戲台上,教坊司獻演《霓裳羽衣曲》,舞姬水袖甩動時,金線繡制的“肅王大婚”字樣在燭光下若隐若現。
暮色如墨,漸漸浸透了承運殿高高懸挂的燈籠紙,昏黃的光暈透過薄薄的燈籠紙,投射出斑駁的光影。元家叔侄三人的身影在雕花槅扇上搖晃,宛如三團深邃的墨漬,在靜谧的夜晚中顯得格外醒目。
元俊才,元家二房的嫡長子,手中緊握着一隻纏枝蓮紋銀酒注,重重磕在李澄面前的瘿木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琥珀色的酒漿在錯金蓮花盞中濺起幾點晶瑩,猶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又恰似元俊文鬓角那顆朱砂痣,在搖曳的燭火裡忽明忽暗,閃爍着神秘的光芒。
“殿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此乃人生兩大幸事。”元俊才的聲音因醉酒而模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諷刺,“然而皇上聖恩浩蕩,生生的将這兩大幸事變成了三大幸事,讓吾等凡人隻能豔羨。
李澄的王妃元敏,乃是元俊才的堂姐,自幼便與元敏感情深厚,然而皇帝金口玉言,又将北陸那個貢女賜給了肅王為正妃,這無疑在元家人的心中投下了一顆巨石,激起層層漣漪。在這燈火闌珊的夜晚,元家人的意見如同這酒漿般四濺,難以掩飾。
李澄端坐在案前,喉結滾動着咽下那烈如火燒的酒液,脖頸上的青筋在素白的中衣領口若隐若現,如同一隻被縛在案上的白鹿,氣惱而又掙紮。他的眼神深邃而複雜,仿佛在這短暫的沉默中,思考着關于權力、婚宴與親情的種種糾葛。
元周斜倚在那張精緻的紫檀圈椅裡,手中握着一隻鎏金酒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搖晃,神情顯得既悠閑又帶着幾分深思。龍腦香與濃郁的酒氣在空中交織成一張無形的迷網,彌漫在整個廳堂之中。
他忽然将手中的酒盞重重一放,那清脆的聲響如同驚雷般炸響,驚得元俊文手中緊握的酒注險些傾翻而出,酒液在精緻的瓷壺邊緣搖晃,閃爍着誘人的光澤。元周目光淩厲,語氣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胡鬧!你身為臣子,怎可妄議皇恩!”
這話如同春冰墜入滾油,瞬間激起了元俊才心中的不滿與輕蔑。他喉間發出一聲輕笑,那笑聲帶着幾分嘲諷與不屑,仿佛是對元周話語的無言反駁。
而李澄則仿佛置身事外,他再次飲盡一盞美酒,酒液順着他堅毅的下颌緩緩滑進衣領,将月白色的中衣洇出一片片蜿蜒的墨痕,如同他内心深處那難以言說的情感,在這繁華與喧嚣中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