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前站着一人,未着官服,隻穿常服,脊背秀挺如松,長發在雪白的大氅上流瀉而下,清豔交融。
他不知這人是誰,本能想要求饒,張嘴欲喊,身側番子卻擡手卸了他的下巴!
他“啊啊”的叫,極盡所能地想活下去。
那人聞聲,果真轉身,視線輕微淡遠,神色冷淡,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死物。
番子腳步一頓,扯住手中之人,與其保持兩步之距。
怕身上血污,髒了那人。
那人側顔精緻得與此地格格不入,聲音輕描淡寫,根本未将他放在心上,隻盯着他道:“此批人不殺,五日一刑,直到吐口。”
番子應是。
手中之人惶恐哀鳴,膽裂魂飛,後背被扣着,人便匍匐在地,顧不得形象,膝行着要去拽那人的袍子。
間距不足盈尺,即将觸摸到,被一黑緞皂靴踩住。
是身側番子。
他擡頭,對方輕揚半邊眉眼,手在腰側輕輕一動,但聽長刀出鞘之聲,冰冷道光恍映他臉,乍搭在其手腕處。
皮肉剜割之聲,竟如裂紙。
尖叫繃斷似的戛然而止,那人看着軟垂無力的手,臉部痙攣,汗淚一齊,如雨揮下。
地上被濺一抔鮮血,粘膩腥臭。
段劭踩着他未斷的另隻手,慢慢離去,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骨骼顫動聲,那人哀着發出喃喃痛呼。
宮中對江南兩道的官員,不滿到了極緻。
每年的稅銀,都收不齊。
皇帝自己的人去,隻能收上來六成。
若用内閣首輔一黨之人,可收七成半。
段劭目光沉沉。
腦中過着無數官員的名字,最終定格在一處——
鹹初十二年的巡鹽禦史,沈錫。
段劭坐在桌案前,點了個番子進來,讓他調來沈錫當年的卷宗,又問過沈家近來情況。
沈錫死後,沈家就一蹶不振,現在的頂梁柱,也不過六品,番子再神通廣大也隻能略說一兩句。
段劭讓他去查查。
番子名喚德七,今年二十,從段劭來诏獄就跟在他身旁了,兩人關系頗近,照比旁人,說得幾句玩笑。
而且,德七是盧辛親自教養過的。
德七眨了眨眼,想了下錦衣衛以往查犯法之官的手段,矜持着問:“怎麼查?”
段劭默了幾息。
覺得真是完蛋。
還能怎麼查?
看看有沒有在暗地裡關注沈家,或者做什麼腌臜手段的,難不成還能拿出監視謀反大罪臣子的手段來對付沈家?
沈錫以巡鹽禦史的身份死在江南,這是陛下心裡的一根刺,平日不想,不代表永遠不想。
他瞧着,萬閣老的好日子,快要過到頭了。
段劭看德七。
德七:“。”
不懂還不讓問?
辦錯事他又要挨說。
段劭讓他想怎麼查就怎麼查。
他開心就行,剩下的無所謂。
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事,他剛陪自己離京辦了樁大案,清減不少,雖說給了十日假,但幾個月的虧空哪能短時間養回來。
不少錦衣衛都壽短,究其原因,逃不得此點。
基本每個和他離京赴任的,回來後,他都會給些能辦兩個旬日以上的差事,不繁重,正适合将養。
德七向知道段劭的意思是大緻查查就行。
但眼瞧着到年關,他還是決定親自走一遭。
拿些态度出來——
淺拿兩天,做做樣子。
-
當夜,德七通過沈家後牆的某棵榆樹,緩緩爬了進來,分辨了下方向,向碧霄閣走。
那是沈錫昔日所住之地。
沈錫死了。
這地現在歸沈長甯。
到底是姑娘,德七自認知曉男女有别,隻聽,不看。
夜深人靜,周遭無聲,唯餘風吹屋檐。
德七算下時辰,準備過了戌時就走,畢竟戌時三刻,基本都睡了。
内裡沒什麼聲,德七算着時間,準備離開,裡面忽然多出一點聲音,有人開門,有人走了進去,從腳步聽,還是個男的。
這麼晚,誰啊?
德七停住要走的步伐,緩緩定住。
屋内。
沈庭瞻站定在前廳,解了大氅,他剛回來,就聽屋内伺候的講,沈長甯來找了他兩次,說有急事。
他看眼時辰,沈長甯近來睡得晚,子時才熄燈,給祖母請安時,他瞧着沈長甯狀态不大對,問她是不是睡不好,沈長甯說是睡得太好,白日能睡兩個時辰回籠覺,晚上睡不着才這樣的。
沈庭瞻:“……”
沈庭瞻問沈長甯怎的了。
沈長甯說想推了李家的婚事。
沈庭瞻是三房的孩子,行輩第二,但頂上生在方慧肚子裡的長兄沒站住,他在族譜上記的是長孫。
他性子穩重,平日裡最疼幾個弟弟妹妹。
沈長甯每次有事求他,從不推脫。
沈庭瞻:“?”
李家不挺好的。
沈庭瞻擡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得胡來?”
他知曉方慧為人,也知曉她對沈長甯的着意,哪會給她許不好的人家。
沈長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李家夫人向來眼高于頂,長媳挑選時,來來回回折騰了大半年,怎的到了小兒子這,直接就定了我,做人總得向最壞處想,萬一打着見不得人的主意呢。”
沈庭瞻:“……?”
沈家有什麼值得李家看中的嗎?
念頭剛生。
沈長甯就道:“我懷疑他在外有個貌美外室。”
沈庭瞻:“哪裡的消息?”
外室,他倒是不是很信,但沈長甯上句所說,倒是由不得他不多想。
說句公道話,長房辦事,多喜穩紮穩打,走一觀十三,千挑萬選下,尋個不出挑,但絕不會出錯的。
好處是,難出亂子。
壞處是,多有局限,目光算不得長遠。
沈庭瞻随沈三爺經商,極為聰慧,而且極像曾在工部做事的祖父,尤善奇淫技巧之術,诏獄有時琢磨出新刑具,但自己的工匠做不出來,就會私下來找沈庭瞻。
沈長甯歎了口氣,說自己真不想嫁李家。
沈庭瞻聽她念叨,沒絲毫不耐,也不反駁。
他從小,最疼的就是沈長甯。
直到沈長甯滿腹怅然地道:“我想嫁段劭,哥,你有辦法嗎?”
沈庭瞻:“…………?”
屋檐上的德七:“…………?”
嗯?
嗯嗯嗯??
他耳朵緩緩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