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冰塊總是不間斷添加的,浮舟的寒症到了夏天自然就被熱氣治好,隻用多罩一件衣服就行。不過今天放的冰塊似乎還不夠多。
今晚,她昏昏沉沉,漆黑的視域裡出現了五彩斑斓的顔色,耳中聲音倒置,院裡風聲大作,然而近在身邊的宿傩說話,她聽得費勁。
浮舟忘了捂嘴,對着空氣打了一個嗝。宿傩笑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之所以聽得費勁,是因為不想聽他說話。
宿傩向來喜歡笑她。
浮舟捂住了嘴,卻為時已晚。酒氣已經消散了,房間裡有一團看不見的火,燒得她渾身熱騰騰,唯有臉貼在桌上的時候,才感到舒服些。
如果她此時還神志清明,就該知道伏在桌上的動作不太雅觀。不過浮舟隻覺得涼了半邊臉,所以轉了半邊,又貼上左臉。
“其實第三杯的時候,你就已經醉了吧?”看見浮舟不假思索的動作,還有被她腦袋碰倒的兩三酒杯,盛着燭影的鮮紅色跌出酒器,滴落于美人發梢。
晃動的黃光中,宿傩透過烏黑的頭發,視線聚焦在浮舟光潔如琥珀的耳垂和後頸處。
他并沒有特意灌醉她。
回到房中後,浮舟先要求洗手洗臉,再換身衣服,理由是剛才弄髒了衣袖。
宿傩一眼就看出這是自以為聰明的消極怠工。
然而不知出于何種目的,他由着她拖,夜晚還長着。
見到浮舟臉上遮掩不住的喜悅時,雖然與他本意背道相馳,他也覺得有趣。
宿傩還想解開他的面紗,被浮舟伸手擋住,火光照紅了她的袖口,還有淺紅色的裙衫。
宿傩捉住了她橫在身前的纖手,并不強迫她,而面對她擰到一邊的頭,他低聲說:“都準備好了,你喝吧。”
就這樣,浮舟就着宿傩的手飲下了一杯、兩杯。
他的勸酒也就到這樣了。
第三杯是浮舟擡臂摸到幾邊,自己拿着喝的。
她獨自飲酒的時候,總是低頭啜飲,後頸的弧度美好,而不像他喂她那樣昂着頭,露出脆弱的咽喉。
不過說到底,浮舟有哪裡是不脆弱的?
想到之前浮舟的嘴邊流下清清酒液,順着光潤的臉頰淌過,途經細瘦脖頸,沾深了她的衣裳,宿傩幾乎不能移開視線。
若能一探内裡風光……
也奇怪,尋常的話,浮舟與他一臂之遙,随手攬到懷裡就好。
如今看着浮舟暗處雪白的後頸,還有光下紅若雲霞的面頰,悶着頭的态勢,不知由何而生的的憂愁,宿傩既覺得莫名,卻也不想讓她更添煩惱。
一杯又一杯,旁人看了還以為她是怎麼受委屈了。
宿傩問:“你還記得自己是在陪我喝吧。”他手背貼上她滾燙的面頰。
新衣随主人袖口牽動,錦緞水波一樣泛起金光,把浮舟籠罩在霧裡,她不理他,側耳聽外面的風,打了嗝,又打翻了酒杯,趴在桌上。
果然是沒喝過的,宿傩覺得浮舟若還清醒,她又好面子,不會讓自己失态成這樣。雖然沒說一句話,維持了一貫的風度,實則臉已經丢光了。
……她醉倒了。
宿傩對伏在桌上的女人伸出了手,摸摸她耳垂,撩開鋪蓋的發簾,貼身細嗅玉雪冰肌上滲出的香。
雙唇觸碰到肩上薄薄的肌膚時,他先感覺到涼,摩擦着一路抵至頸後,脆弱的頸椎張口可咬。
宿傩斜眼瞟了身下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可見不是僞裝,看來…自己是高估了她的狡黠。
在清涼的皮膚上又吮了幾下,宿傩擡頭離開浮舟,居高臨下看着,最終沒選擇推醒她。但出于某種不便言說的壞心,他也不把浮舟抱到床上。
浮舟的熱一直未能緩解,她想醒來喝杯涼水什麼的,但陷于無人問津的身體裡,四肢便不說了,眼皮都不太聽使喚。
可她又不甘心就這樣睡過去。十種八種活躍的想法在身體裡亂撞,總是少了些什麼。又一聲咳嗽之後,她驚醒了。
左臉幾乎要黏在捂熱的桌上,乍然離開時,還覺得臉皮撕了下來一樣,又疼又冷。然後是脖子,以一個别扭姿勢彎了很久。
柔軟的肉皮囊之下,骨頭也會難受,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浮舟還沒摸到除了酒杯以外的茶杯,就聽見更靠内傳來似乎是剛醒的聲音:“醒了?你還記得自己剛才在做什麼嗎?”
是宿傩的聲音,他已經到了床上。
浮舟順着他的問題,方才回憶起事情的始末。一時間,煩悶上頭,覺得片刻之前想醒過來的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直睡到天亮該多好。
不過怎麼後悔都晚啦!她清咳後慢聲說:“大人,日安。”
“日安--”腳步聲正以無法質疑的速度迫近,“誰告訴你早上了。”
能打破她的期待,宿傩應該也會高興吧,至少他聽起來有些譏諷的雀躍:“浮舟,天還沒亮。”
“……”這下追悔莫及的女人真是恨不得給自己腦袋上來一下,自己敲暈自己了。她結巴着,幾次終于開口:“那大人…還要做什麼?”
“你說呢?”宿傩已經握住了她的腰,他手熾熱,浮舟沒能避開。
“我想睡覺。”
“想得挺好。”
“剛才給過你機會了。”宿傩倒酒的聲音響起:“你猜我喝了多少杯?”
喝多少杯才能讓宿傩醉倒?這是一個問題,但又不能讓他酒後發瘋。君不見有多少命案都緣起一點點壞心和酒--宿傩是很有壞心眼的。
浮舟晃腦袋,把雜念都清除,謙恭回答:“大概三五杯吧?”
答案是:“一杯也沒有,笨女人,都被你喝了。這下你覺得誰比較以自我為中心?”
宿傩竟然還拿之前的話來堵她--浮舟氣結于胸,她忍了他那麼久!終于有一次受不了了,說了他一句……宿傩到底有什麼好講的?
他接着問:“看來是我在陪你喝酒,你還滿意麼,浮舟大人?”
原本尋常的譏諷在如今變得格外不可忍受。浮舟差點都要忘記自己應該更順從。她隻想痛罵對方一頓,再去睡覺。
就在她想要說什麼的時候,手肘不慎碰到了桌邊,撞得她清醒了,苦楚喚醒理智。
浮舟憋着一口氣,郁結于心,鼻尖翕動,最後隻說:“對不起,大人。”
她還問道:“我幫您斟酒吧?”一邊顫着手在桌上摸索,那裡除了一灘快幹涸的酒泉,一無所獲。
“唉,要你還真是沒什麼用。”宿傩随口一提,似乎未怎麼上心。卻勾起了浮舟傷心的往事。
她低下頭。又被他拎到身邊,坐在他腿上,垂發如帷帳,隔斷目光。
宿傩抱着她,浮舟在他懷裡又覺得熱得難受,不安地扭動身體,直到被拍了腰才停下,抗議:“挺熱的。”
他很有意味地建議:“冰塊還沒化。你可以把外褂和裙子脫一件。”
浮舟立刻不動了,宿傩還放開手:“不脫嗎?”
她搖頭飛快,頭發跟着一起飛舞:“不要了,我還好。”
“這樣麼,那我就不客氣了……”宿傩說完就扭過她下巴,浮舟幾乎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了。雙唇貼合,這次每一寸弧度都剛好,沒有一滴被浪費掉。
完了之後,他還壞心的捏她鼻子,聽起來很愉悅:“反正你也不會呼吸。”
然後宿傩頓了一下,說:“你身上有桂花香。”
渾渾噩噩間聽到這麼句話,浮舟又怨氣橫生,她嘟囔:“你上次也這麼說。”結果呢,結果她死啦。
宿傩的聲音卻陡然清明:“你說什麼?”
浮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覆水難收,她隻能低落地說:“之前也是的……”然後佯裝不勝酒力,無力靠在他身上。
宿傩不想吃這一套,至少現在不想:“不--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的?”
“我也記不清了,就是…上次。”她聲音慢慢的,故意像神志不清一樣說:“--你,你有點要把我……逼瘋了。”
浮舟說完就不敢擡頭,深深把自己埋在他身上。宿傩身上極熱,浮舟也覺得渾身發燙,靠在一起讓她痛苦,但她不敢從那裡起來。
她呼吸綿長,久久不動彈。直到宿傩打破了無盡的僵局,他也不問了,将酒遞到她臉邊:“要我勸酒嗎?”
浮舟深覺飲酒誤事,但也不敢違逆他,最後也隻有窩窩囊囊的喝下,然後咬着嘴巴裡面的肉,受起苦來也是不敢讓他看見的。
“好喝嗎?”他又問。
浮舟點頭。
“那再來一杯。”
他不會是想把她灌醉吧?浮舟卻不敢不做,含着杯子飲下。
又過了一會,她說:“我熱。”
宿傩松開她,她安靜地挪到了一邊,低頭不講話。
“還要嗎?”宿傩一連問了三遍,浮舟才慢悠悠搖頭。他又逗着她講話,沒問任何關于上次的事情,似乎隻是京都日常。
浮舟強撐着精神,一一回答,不知不覺竟然談到了平安朝的未來。
浮舟這異常的笑點,她聽見人酒後談及社會就想笑,現在輪到自己這邊了,她又醉的頭暈,更忍不住。
或許因為酒氣作祟,她說話也忍不住尖利起來:“年年都有說要完了的,結果……明年應當還苟活着吧。”
宿傩聽她一點不留情。平日裡無從得見,知道這是上鈎了:“那你說,這末法時代要如何度過?”
浮舟哪裡知道,她自己都活不好。
不過苦酒壯膽,還有一肚子牢騷,她學着宿傩經常做,而她不敢的用指甲敲桌子,雜亂無章:“過不了就不過了吧!酒與煩憂,俱不到墳上土……不活就沒事了。”
她講完這句話,兩個人都沒話說了。
浮舟呼出沉悶的空氣。
總之,她也和她上一句還在編排的小貴族們站在同一維度了:酸話不少,并尚且未見有尋死的勇氣。
但這些能說出來,浮舟感到無比暢快。
但另一種迫切也在撕扯,随着沉重的眩暈感一同加重。浮舟心裡有隻窩裡橫的野獸,隻折磨她自己,從不向強者伸爪。
宿傩不理她,她就自顧自地嗚嗚嗚輕喊起來,癡傻又憂愁。
過一會,又像恢複了正常的神志,背直起來,面朝着宿傩旁邊的空氣,問:“大人,天亮了嗎?”
他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沒有,你還真是……”
浮舟轉了個向,不過不是面朝宿傩,而是更轉了過去,耳朵對着他。
“……”宿傩不記得是自己先叫浮舟喝酒的了,他隻覺得她酒品不佳:“無聊的想法,一邊懦弱又一邊自鳴得意的樣子。虧好你平常還會藏拙,不然就給人看笑話。”
浮舟聽見他的話,卻不如他料想的難過,呆呆地面朝牆壁。“哦。”她的意思是聽見了。
她不在沒指望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宿傩為人放肆直接,對誰也沒幾句好話。就是裡梅也不常被誇的。
“有話直說,不然就--”
“大人。”浮舟忽然打斷了他,她臉上揚起不易察覺的笑容,帶着嘲諷:“你還算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