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涼意與浮舟身上蒸騰的熱氣自相矛盾,給她帶來了一些痛苦。
不過,在靈光一現間,浮舟捕捉到了額外的信息,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了。
宿傩對她很有興趣,他……也許在逗弄她,但也許,這些有意的容忍--就算是癡心妄想,人在半醉半醒裡,想想總是不過分吧!
她也隻不過是開口問一下。
浮舟如占蔔抽卡那樣撥出那張脫穎而出的牌卡。翻開,上面寫着欲望。
不知道宿傩怎麼想的,但她明白,可有可無的東西算不上欲望。他或許……
浮舟露出淺淺笑意,此問即為明牌。
“浮舟,我承認你膽子很大。”她聽見宿傩衣衫摩擦的聲響,聽見他的腳步聲。
她想,他或許惱怒了,但這恰好說明她的正确。
高喊着【天生一對】如萬,畢竟沒令他失神。浮舟在其中聽見與他腳步重疊的自己的心跳,他走來,它跳躍。
而浮舟自己不過略施小計……好吧,也快沒招了,但宿傩竟然隐隐透露出上鈎的迹象。那也果然是峰回路轉,有好事發生。
浮舟轉身迎了上去,熟稔地往宿傩懷裡鑽。
宿傩接住了她,目前尚未作出傷害性舉動。
此時,天将曉,他兩手托着輕盈的女人,兩手叉腰:“嗯?”
浮舟袖間,發梢,呼吸中,酒氣不淺,花香混入其中,溫和清淺。她不發一言,沉默着托着他的下颌,手指一路延伸到佩戴耳飾的耳垂處,指甲與其碰撞。
另一隻手則找到他的嘴唇,在幹燥的兩片肌膚上摩挲。緩慢的,微笑的,安靜的,浮舟如獻身般自甘情願地仰頭親吻。
宿傩……送到嘴邊的好處比事實真相重要。
他扣住了她的後腦。
他坐下後,她跪坐在他身上,相擁,肉、體彼此纏繞,嘴唇貼緊,一聲呼喊也不曾流溢,酒香勾住欲望的線頭,最後反在欲海沉淪。
親吻結束後,浮舟一反常态餍足地暗中回首,手背蓋住嘴角偷笑。
再扭頭時,柔嫩的手來回撫摸他的臉頰,她問宿傩:“大人……可否贈我一物?”
宿傩輕哼,示意浮舟繼續說。
浮舟本不遇和宿傩做親密的事,以為那是錯誤的交付,況且她這次降生他就在旁邊,如今不過半年,未免太叫人奇怪。
可是……浮舟心中升起貪婪。她有些心急了。
“眼睛,我能要一隻眼睛嗎?”
宿傩對這個離奇的請求蹙眉。他觑着浮舟,見她姣好的面容背着光,抿成線的嘴唇透露緊張。現在正是黎明,她似破曉時就要現原形的女妖。
他忍不住繼續問:“說說看。”
明明也不是兇狠的語氣,可這個時候,浮舟卻像是忽然從攝魂的狀态中逃出來。她滿臉詭計敗露的驚慌,緊張地籲出一口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抱歉。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突然正常了,這幅窩囊的模樣。但是,到底是怎樣。究竟,這個女人在想什麼?
不過宿傩并不能知道一切,尤其是浮舟頗為疏離地撥開他的手臂,掙紮着要回到自己的坐褥上時,他更不明白她的企圖。
在他眼裡,浮舟幾乎是笨拙的緻歉:
“方才喝多了,身上難受,不過退一步說,我認為萬也有責任。昨晚吓得我快生魂離體啦!不過好在天應該亮了,所以我清醒過來。輕薄大人,非我所願,隻不過當時猶如神迷幻海,不能解脫……”
叽裡咕噜說了一大堆,全是謊話。
對此,宿傩隻說了一句話:“天還沒亮。”
浮舟語塞,勉力掙紮:“怎麼可能,我聽見外面牛車的聲音了。”
見她急,他有心周旋,語聲剛直:“不,你沒聽見。”
又來了,宿傩肆意無聲地咧開嘴笑--浮舟那種明明有無數話在嘴裡,但拼命要咽下的愠怒,也許她落淚,不如她跳腳來的愉快。
剛才浮舟聽他指責無用的時候,也是這樣。
見她使勁咬着牙,細嫩的臉頰都被腮幫頂起來一塊,他繼續逗她,想聽她無意之間透露出更多的話--
總會揭露的,浮舟的秘密。
宿傩笑道:“月亮還在天上呢。”
“……您不會在騙我吧。”浮舟沉不住氣,竟是疑問的語調也沒有,任誰都能聽出來一口氣在她喉頭梗着。
宿傩回答很快:“沒有,我何曾騙過你。浮舟,你真是忘了尊卑禮數。我很失望。”
這句話點燃了浮舟一晚上堆積的稻草。理智斷片,酒足氣旺,她的勇氣被推到頂端。
“那我錯了,大人。您說的不錯,我就是一個無知,還自鳴得意的女人,偶爾說出愚笨的話,還把它當做沾沾自喜的籌碼。”
她一邊說一邊挽起身前的頭發,對着宿傩露出整個脖子,頭微揚。
“那你有本事殺了我吧,教我最後再做一次笑話。”
浮舟忽然領略到了另一處從未涉及的風光,有一種可能性在她腦中發芽:
宿傩看起來有點喜歡她,說不定她能因此獲得一段自由的人生。
但如果活着是那樣的,如果宿傩的喜歡是那樣的……那他們都太糟糕了。
人皆擅長用生命的本能挽留思想,然而總有這麼一個時候的,一旦脫缰,它就會有數不清的問題。
有什麼快樂?
有什麼好處?
有什麼意義?
烏鴉剛才驟然在她腦内提醒【醒醒,你想露餡嗎?】
浮舟短暫地警醒,又一紮頭埋到更深的地方,在那裡,她發現。
答案卻是……逃向死亡。
“說你兩句,你就開始尋死。之前怎麼未見你如此脆弱。”宿傩伸手捏她脖子,卻也隻是捏了捏,沒怎樣。
“好了,天色不早,你去睡吧。”
浮舟搖着頭,躲過了他的大手:“我不睡了。你陷害我,我睡不着。”
她跪坐久了,起來的時候搖搖晃晃,但站得穩當:“先前在涼亭裡,你是故意那麼做的。你早就知道萬來了,你又知道她喜歡你,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可你把我推了出去,為了什麼?原來讓我不安,你這麼開心啊。”
浮舟說完這些勉強能出口氣的話,就算它們不能影響宿傩,她也暫時平複了。她突然意識到這裡的一切都難以忍受,而這種事現在才發現。她必須立刻離開這裡,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隐居。
這個想法剛一誕生就根植心中,浮舟轉身就走。沒走兩步,卻撞到了宿傩,他堅實的胸膛像一堵牆,無聲頂主她腦袋。
她嗚一聲,垂着腦袋就要改道,又被拉住手。
宿傩欠身握住她的肩,不讓她動。“你以前沒這麼容易生氣的。”
浮舟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膽氣,受過的委屈蜂擁而上,用力打下了他的手:“以前想活,現在我變了。”
宿傩有什麼事她不知道,但她自己的掌心被打疼了。痛感慢半拍傳來,浮舟還沒來得及搓手心,就又被他攥在手裡。宿傩粗糙的指腹撫摸她的手。
浮舟的疼痛平緩了,轉臉就要抽手回來。
“你說也說了,打也打了,可以了吧?”他問她,語氣比起狂怒的前兆更像要擺平敷衍。
如果在一個更好的時間裡,浮舟會高興的,她應該受寵若驚:做了這麼些荒唐的事情,以宿傩的小心眼卻表現出不計較,這是轉好的示意。
但浮舟隻想離開。
“不可以,不會可以的。”她費力想扭開他的手,髒腑,骨頭,甚至連牙齒都在用力,但隻是徒勞。
“好了好了--”宿傩的語氣都隻是輕飄飄的,浮舟心如鐵鏽沉水,她又重新想起來,之前自己從不反抗的原因了。他是一座無法撼動的磐石之山,其中的岩漿隻在他想要的時候奔流。人隻能在幻想中對其發怒,醒了,都是徒勞。
浮舟太沉溺于無力與自憐,忽視了身邊傳來的黏膩攪弄聲,還有某物脫離主體的啪嗒一響。
濕潤、新鮮、溫熱的小球被送到她手上,他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給你。拿去做什麼都好,想吃掉也好。”
它在她的手上滾動着,粘連和行動間幾次要落地,宿傩合攏了她的手,幾乎是在哄她:“别弄掉了。”
濃稠,彈性的觸感,提醒着浮舟這為何物。還有烏鴉。
【他的右眼。幹得不錯,本以為他不會放過你。】
事實上,是的,烏鴉先生在她第一次提出請求的時候就乍然在她腦袋裡說話,讓她正常一點。浮舟因此而清醒,也知道了自己一直是被檢視的。
他們啊……一個比一個煩心,但總得生活。
宿傩覺得他可以擺平她,因為他給出了之前她要的東西。
浮舟不得不承認,這極有道理。
烏鴉覺得她冒進沖動,因為再差點她就要洩底了。
這也是對的。
可她腦袋裡的想法多如毛發,個個膨脹如血管,争奪她貧瘠的思想,平安時代,宿傩身邊,這具軀殼裡,鏽湖,都沒有她的容身所。
她感到孤獨,也感到驚慌。
浮舟擡起頭,放棄了思考,她對宿傩說:“再見,謝謝你的眼睛。”
她用自己的方式離開,這是她留下的最後的話。
*
紅絲綢,天鵝絨,皮沙發,浮舟丢了外褂在房裡倒下。
【你太冒進了】她充耳不聞。
第一天,她覺得自己做的對極了。窩囊好一陣子,總算有所釋放。
第二天,鐘愛深紫色絲綢的被子。在床上躺一天,無人責備說她。
第三天,她用望遠鏡對空看月亮。黑夜白月空窗。月亮上有人,被關起來了。浮舟蓋上望遠鏡,用黑色不透明的鏡頭蓋,厚的幾乎搬不動的蒙布,封印了它。
她叮叮咚咚在這裡換了房間,旅館裡沒有生人,有鹦鹉□□與烏鴉。
第四天,她覺得喪失了睡眠的能力,能在門戶緊閉的黑暗裡睜眼很久不昏迷。她開始不安了。
找到烏鴉,“我覺得很不好。”浮舟說。
烏鴉不負責心理疏導,他贈送一桶葡萄酒。
酒精已讓浮舟深惡痛絕,更不用說它的成分她隐隐有猜測。浮舟把它們倒掉了,紅色的液體在浴缸裡打着旋兒下墜,她以為自己的靈魂也要被吸走。
浮舟得了一種時尚的病症。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