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良心不是宿傩會考慮的事情,本心卻是,他也覺察--比起純然的幻夢,浮舟更是别的什麼東西。
比方說,他在數不清的她不搭理他的時候意識到了,自己比【短暫的在乎】更持久的關注她。
浮舟身上的香氣像秋天的尾聲,現在是冬天,有些遲了。
如果在早些時候,宿傩本可以在她那天回到房間時,就向平常一樣驅逐萬,然後随口告訴她,這也沒什麼讓他說不出口的,隻是随便的,恰逢其時的,嘴巴開合輕聲講出來:
不是的,浮舟,萬從來愛嚼舌,說出的話也荒誕不經。事實并非如此。
不過事到如今,想要破除這段時間的沉默,就像掃除為期一個月那麼厚的雪,頗有點積羽沉舟的意味在其中。
太遲了。
現在想自顧自地逗她開口,可能有些難。
于是在這樣的冬天裡,有人覺得不祥,再也不踏足這個地方;有人覺得無聊,忘記了時間;還有人幾乎沉溺于舊時光,甚至頗有些覺得如今的生活棘手,心有隐憂,認為料理不了它。
在一個下大雪的日子裡,浮舟和裡梅和宿傩齊聚一室,左邊是冷冰冰的,右邊是熱烘烘的,浮舟趨利避害地往右邊靠。
身上散發出無所事事的懸空的憂愁,當被宿傩随手往懷裡拽的時候,她也就像牛犢被牽到歧路上。
被命運遮住眼睛,難免迷失。
宿傩對浮舟說了話,他最終沒決定威脅她:“元日将有祭典,京都會很熱鬧,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浮舟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耽誤了一季,所謂輕擲韶光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如果浮舟能看見,她會見到宿傩等他回應的表情,臉上的陰影,眼底的些微柔情,手指晃動的期待。
不過她就隻是随手打發了平穩的聲音:“……”浮舟先是張口,氣流從咽喉裡竄出來,但她又閉上嘴,舉起手左右擺了擺,意思是不要。
她還用手心覆蓋上宿傩的手背,想讓他松開拽着她的臂膀。
浮舟不知道,這隻嬌弱的手甩不開強壯有力的臂膀,卻能掐死一個猶猶豫豫的念頭。
不過就像她嘴巴張開了也不願意多說兩句話一樣,她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
宿傩不移開手,甚至其他的手臂也都紛紛纏了上來,浮舟不愛自尋煩惱,也就由着他禁锢。
到晚上,他還哪裡也不去,就貼着她,浮舟感受到了這種難得的毅力,也聽見他的呼吸,她伸手摸了摸宿傩的臉,連帶着碰到了粗糙的異面。
浮舟想起來,上次,她這麼做的時候還是在未到京都前的樹林裡,那天宿傩把她丢下了,她有點傷心。
可後來他回來了,她就親了他一下。
宿傩的呼吸聲停了,不再有潮濕的熱氣,好像浮舟不是在摸他的臉,而是在掐他脖子,讓他窒息。
但這次,浮舟很快縮回胳膊,所有不愉快的回憶在一觸即分的手感裡,噩夢般蘇醒。
在那次,她就是這樣撫摸他崎岖的臉,一想到這樣的事情可能還會發生一些次數,然後他永遠都會這樣對她……
她想起來了,倒不如說是難以忘卻。
于是浮舟偏過頭,把自己留在噩夢的餘韻裡。這個男人幾乎沒有憐憫心,這裡又何須自作多情。
很久以後,她沒睡着,宿傩也沒有。他歎了一口氣,問她:“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告訴我。”
浮舟拒絕應答,額前柔順的發絲晃也不晃。
可他接着說,嘴巴裡吐出的話恰如蜜糖之于飛蟲,誘人黏膩也危險得引其溺斃:
“舌頭,眼睛,别的什麼?我可以都給你。”
這句話以蠱惑般許諾收尾:“這是束縛,我不會違背。”
而後,浮舟不複先前的冷淡倔強。春暖花開的氣氛奇迹地降臨在這個冬天裡。
浮舟聽他說話時,原先是慵懶地想,他發現了呀,不過以宿傩的才智,那兩次又略有蹊跷,想到也尋常。
後來他說,什麼都可以,她有點在意,于是收斂了不悅的情緒,思考起來。宿傩喜歡戲弄她,萬一他是在騙她怎麼辦哩。
最後,他簡短地概括:這是束縛。浮舟一愣,哎呀!這可真是……
宿傩這麼說,是覺得她沒有威脅,還是甘願多出讓點利益?
這不重要,浮舟不再好奇細枝末節,她開始把頭靠近他的胸膛:“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被盼望着的缥缈聲音終于落地,遊蕩在溫暖的床榻與帳中。伴随她毛茸茸的腦袋久違地抵在他的心口,溫順柔軟如往昔,宿傩的一顆心也落地。
浮舟講話的口吻像一個秋日裡濕潤的淩晨,桂樹結出黃黃的小花,上面露水還在倒映月亮。
宿傩在已經暗下的房裡凝視浮舟,她發頂繞了一圈淺淡的光暈,連頭發絲都在暢快呼吸。
“直接說你要什麼吧。”有什麼線索被勾連到一起,但宿傩不去捕捉,放任它斷開。他一錘定音。
女人歪着耳朵低頭:“大人什麼都會給我?”
“對。”他倒要看看她要做什麼。
浮舟仰起臉朝他,臉上有珍珠光澤,嘴唇鮮紅,開合間說出荒謬的話:“那你會願意為我掉眼淚嗎?”
“……你在說什麼蠢話,浮舟。”宿傩從她臉上天真的笑意裡看出譏諷,心裡更生焦灼。
她膽敢愚弄他?
“哦,且不要那個。”浮舟看上去有些失望,好像她剛才是認真的一樣。
然後她再開口就沒有懸念。
“大人聽說過月光王祈頭的典故嗎?”
廢話,宿傩當然知道。
《佛說月光菩薩經》中月光天子對臣民有求必應,有日一惡人觐見乞頭,他也同樣依照【普施一切】的标準允諾……
王把自己的頭發拴在花園的無憂樹上,手揮舞利劍,身軀便倒地。
浮舟不會是想--
就像特意要印證他的想法一樣,轉眼瞧去她不懷好意的嘴唇堪堪又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