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豐不動聲色跟着小瑞越過叢叢盛開的永夜花叢,微茫的亮光透過前方的罅隙,鄢豐随着小瑞的腳步停下來,古老的廢墟再次映入眼前。
“就是這裡!”小瑞回過頭,“鄢豐,你知道傳送陣如何開啟……”
她話未說完,鄢豐已經徑直邁入廢墟中央。
先前來到這裡總是情況緊急,這一次,鄢豐總算可以好好打量一下這座遺迹。在七根石柱的中央,突兀地立着一塊石碑,刻着密密麻麻的銘文,周邊也同樣點綴着七條神情生動的“龍”。
鄢豐眉頭微蹙,一時竟想不起這塊石碑是否一直矗立在這裡。
指尖輕撫過石柱上的銘文,卻碰到一截微冷的指節。
鄢豐猛地停下來,看到毫無征兆出現在這裡的第三人——
正是當日第五昭的護法,溫冥。
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暴戾,收斂不住的魔氣将他整個人都攏住,唯有一雙紅瞳能穿透黑霧,直直與鄢豐對視!
兩人都露出戒備的神色,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半晌,溫冥率先開了口:“好久不見了,鄢豐。”
鄢豐蹙起眉,并不記得自己在魔域何曾同他有過交集,對方卻不理她的困惑,自顧自地繼續道:“總歸,你還是放血救了我,把她交給我……今日我不殺你。”
他将手指向鄢豐身後神色茫然的小瑞,周身戾氣忽然暴漲,眼瞳也愈發紅了,目中的怨憤掩飾不住地射向她。
鄢豐見狀饒有興味地笑了:“我倒是很好奇,你們一個兩個,為什麼都好像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我和那個廢物——”溫冥似乎笃定她口中那另一個人就是第五昭,瞥了她一眼,道,“我和‘君上’可不一樣。她和她背後的人,違背了和我的約定,這顆機械心,我當然要……”
他頓了頓,紅瞳好像捕獵的野獸,緊盯着戰戰兢兢的小瑞,一字一句道:“親手 挖出來……才能一解心頭之恨呐。”
手臂被人猛地抓住,小瑞顫抖着聲音喊她:“鄢豐……你…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我……”
鄢豐側頭看她一眼,不答,轉而問溫冥:“那些人,是你派來的?”
“是又如何?我隻想要機械心,”他看穿了鄢豐掩藏好的怒意,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小瑞,“可從沒想過,要做‘奪舍’這種髒事。”
抓着她的手一顫,“小瑞”整張臉都變得慘白,呼吸也急促起來。
鄢豐手按在劍柄上,半晌無語。
溫冥見狀挑起眉:“怎麼,現在你也還是要護着她嗎?護着這個……殺死你親妹妹鄢年的‘兇手’?”
他将“兇手”兩個字咬得極重,鄢豐瞳孔一震,眼眶蓦地紅了,可是眼淚像是流幹了一般,她隻能死死瞪着溫冥,長劍瞬間出鞘,直指溫冥咽喉。
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說清楚。”
溫冥不慌不忙挑開劍尖,打量她一會,忽地笑了:“你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當初我那樣求你你都不肯救我,不就是為了這個?”
“少廢話!”
溫冥聳聳肩,繼續道:“你就從來想過嗎?為什麼你最後一次回家,那些村民都那麼老實?這當然是因為——”
“溫冥,你不能殺我!”
他的話突然被小瑞顫抖的聲音打斷,那隻一直死死抓住她袖子的手慢慢松開了,她一面抽出藏在手中的匕首,不要命般朝着溫冥而去,一面大聲喊:“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誰?!”
溫冥看着那把雪亮的刀,一揮手便将她整個人都甩在地上,尖銳的刀也劃破皮膚,血滴答滴答順着他垂下的手落在地上,溫冥卻渾然不覺,隻是居高臨下看着居高臨下她:
“為了誰?你為了你自己!”他恨聲說,“你說你是為了我才害死鄢年,難道我不曾為了你,被那個不人不鬼的家夥折磨了百年?百年!你又在哪裡?潘又雙,你說,你又在哪裡?!”
鄢豐冷眼看着這場鬧劇,心中被掀起的巨浪卻半點兒不曾平息,她正要不耐地刺出一劍,下一刻,腳下光芒大盛——
石柱之下的陣法,竟被溫冥的血,陰差陽錯間啟動了!
周遭景物飛升遠去,刺目的光芒将一切都遮擋起來,眼前幻影一閃,正是鄢年巧笑嫣然,站在村頭那棵尚未死去的老槐樹下。
她手中捧着一個小小的盆栽,一株閃爍着琉璃光彩的花朵赫然挺立在土壤之上。
她微微低下頭,好奇地擺弄起它小而美麗的花瓣,半晌竟然開口說了話:“你叫什麼名字?”
那花好像能夠聽懂她的話一樣,微微舒展花瓣,于是散逸出一點兒魔氣,輕輕撲在鄢年的臉上。
鄢年睜大眼睛:“又、雙?好特别的名字!”
兩人就這樣通過魔氣交流,度過日複一日的時光。
鄢豐看到,那朵被鄢年小心地放在床頭的永夜花,每到夜晚時分,她熟睡時,便伸出淺黃的蕊絲,而後将它化作一縷縷純黑的魔氣,侵入鄢年的身體。
到了第十日,那個寄居在永夜花中的魂魄,便成功地侵入她的神識,徹底占據了她的身體。
鄢豐看着,卻也隻能看着。
悲哀與憤怒在她心中交錯升起,忽而流淚,忽而氣喘。
她想起失落之地中,鄢年遺落的魂魄——迷失在虛空之中,永恒地流浪。
黑色的眼瞳再次變得猩紅,鄢豐感覺心髒仍在跳動,又像是已經停止了。
不然的話,四周為什麼這麼安靜,安靜到連心髒跳動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可是為什麼,那一股不能自已的巨大恐懼還是在心中不斷蔓延,像藤蔓一樣迅速占領心中每一個角落——
“鄢道友,靜心。”
一道沉着的嗓音兀地出現在耳邊,鄢豐轉動眼珠,看到一切的罪魁禍首。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她一字一句問:“……你早就知道。”
不是問句。
指甲瘋長,鄢豐眼中流下鮮血,衡樞分明以白紗覆眼,卻像是看到了一般,輕輕歎了口氣。
“鄢道友,再這樣下去,你撐不過五日,便要徹底成魔了。”
說罷,他不理鄢豐速度極快的那一劍,手中飛快結印。
“陰消陽長,賜吾‘五德之術’。”
五色光芒在他手中依次亮起,而後化作一道道光束,順着鄢豐的手臂彙入她的身體中。
在劍即将刺穿咽喉的瞬間,紅色褪去,鄢豐茫然地透過那層血紗,與衡樞對視。
“冷靜下來了嗎,鄢道友?”
鄢豐緩下呼吸,片刻之後,終于不再流淚,隻是木然看着他,再一次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早就知道。”
衡樞不置可否。
“……直到我入魔以後,你還是一直在騙我。”
血已經将整個白紗覆滿,順着衡樞的臉頰流下來,他卻仍然是面無波瀾的樣子。
頓了頓,他問:“鄢道友,事到如今,這些對你來說,還重要麼?”
鄢豐看到他這幅早就算盡一切的模樣,前所未有的憤怒,劍推進一寸,衡樞的喉間便滲出鮮血。
而衡樞無動于衷,好像她今日便是将他殺了,也隻是如下了場雨一樣平常的事情。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