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樞笑了一聲:“鄢道友,你不敢。”
“我最讨厭你這什麼都盡在掌握的樣子。”
明明已經被劍傷到了,衡樞卻好像根本不知畏懼,反而還在火上澆油:“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鄢道友,實話說,令妹如今,是再也沒有退路了的。”
鄢豐咬牙,一字一頓:“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
衡樞歎了口氣,似乎有點可惜那把劍沒有真的被她一氣之下貫穿他的喉嚨。
“為什麼不殺我呢,鄢豐?”
在鄢豐的印象中,這是自師姐死後,衡樞第一次喊她“鄢豐”。
鄢豐不理會,被他看穿膽怯,她将劍扔在地上,卻聽到衡樞的毫無起伏的聲音再次響起:
“鄢豐,我今天來,隻是還想再問你一次。”
這句話叫他說得平鋪直叙,就像談論天氣一般淡然。
他問:“當日你要救世之心,可還依舊?”
衡樞分明隻是在問一個無數人已經問過她無數次的同一個問題,卻又總讓人覺得他的話另有所指。
沉默。
鄢豐沉默了很久。
而衡樞最不缺少耐心,在長久的黑暗中,他習慣了這樣的沉默。
于是這種沉默隻能由鄢豐自己來打破,一如很多年以前——
很多年以前?
鄢豐愣了愣,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衡樞勾起唇角:“鄢道友?”
鄢豐終于回過神,自嘲地笑了:“呵,事到如今,我的回答對你來說,又還重要嗎?我連身邊的親人師友也救不了,如何救世?我走火入魔,幾乎将昆山下的凡人斬盡殺絕,罪債在身,如何還能幹幹淨淨?”
衡樞說:“若我說,你隻有罪孽加身、魔入膏肓,才配救世呢?”
鄢豐一愣。
“鄢道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那樣的你,誰也救不了。”衡樞偏過頭,“所以,如今,我隻問你——
“當日你救世之心,可還依舊?”
鄢豐睜大眼睛,突然聽到沉寂已久的心髒撲通撲通在耳邊狂跳,仿佛方才經曆了什麼生死逃亡,二衡樞的話在耳邊心中千回百轉,鄢豐突然感到疑惑極了——
“——當日你救世之心,可還依舊?”
當日之心,究竟是什麼?
她怔愣在原地,即使衡樞已在那句無波無瀾的問話中逐漸消失了,她下意識地睜開眼睛,也仍然發現,腦中一片空茫。
她是為了什麼,而走上的這條道路?
可是腦中一無所有,頭腦被某個念頭死死占據着,仿佛今天她如果不這樣做,這念頭便揮之不去——
殺了他們,為鄢年報仇!
鄢豐下意識握緊劍,眼前混亂聚攏的魔氣和黑暗中野獸的猩紅雙眼交疊浮現,鄢豐閉了閉眼,奮力将那些念頭驅逐出去。
可是,有人比她更快地做出了選擇。
“溫冥,你到底在做什麼!”
潘又雙尖銳的聲音幾乎刺破耳膜将她驚醒,鄢豐感到一股窒息之感,身體正在不受控制地慢慢懸空,視線下移——溫冥的手正狠狠箍住她的脖頸,将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鄢豐掙紮着提起劍,卻發現自己的魔氣不知為何被禁锢起來,聚集起來的魔氣在劍上散逸——
這個陣法根本不是傳送陣!
溫冥的血被陣法貪婪地吸入,大量魔氣順着陣法中亮起光芒的古老銘文湧上來,鄢豐在要命的窒息感中意料之外地讀懂了那段銘文。
魔龍睚眦,長眠于此;
見此文者;
可承魔龍之心。
鄢豐猛地明白了溫冥此刻的異常——
這段銘文故意讓他們能夠讀懂,就是以睚眦之力為誘餌,要加快他們入魔的速度!
而陣中之人,唯有甘願放出心中之惡,甘願将一切交付給那野蠻的困獸,才能繼承上古魔龍至強至惡的力量!
那個念頭還在腦中盤旋不散。
殺了他們。
殺了溫冥;
殺了潘又雙;
為鄢年複仇!
鄢豐再次掙紮起來,窒息感和席卷而來的憤怒與悲哀讓她握緊劍柄,指節掐得泛白。
腦中的聲音還在不斷說出蠱惑的話語,它甚至已經化作實性,從層層黑氣中凝聚成一條龍的模樣,發出喃喃低語:
“你說要拯救世界,你最後又拯救了誰呢?”
“……還記得你講的那個故事嗎?你曾經施予的……可有回報給你半點慈悲?”
“你還在掙紮什麼?接受這份力量,你就可以獲得真正能夠拯救世界的力量了……”
鄢豐平靜的眼底終于泛起波瀾,黑色的眼瞳蒙上一層血色,魔紋攀上臉頰,她迅速掙脫了眼前的束縛,長劍利落地貫入敵人的胸膛,茫然的目光很快在下一刻鎖定了新的目标。
恍惚之間,她對上一雙驚懼的眼睛,可是她的心中除卻仇恨,再也無法感到一點兒憐憫之意。
少女雙腳離地,掐在她脖頸的手毫不猶豫地收緊,很快她便呼吸困難起來,臉漲得通紅。
魔紋愈加鮮紅刺眼,鄢豐兩隻眼睛都完全被血色覆滿,她唇角扯起一抹殘忍的笑意,手指嗎,猛地收緊——
“鄢……豐!”
清脆的嗓音因為緻命的窒息感,顯得有些沙啞,可是卻仍然毫無阻隔地穿過耳邊一切雜音,鄢豐猛地回過神!
穿越重重黑暗,她還是毫無阻隔地對上了一雙熟悉清亮的眼睛。
那是一種比惡念與欲望更要刻骨銘心的本能,鄢豐條件反射地松開掌中力度,少女的身體輕飄地像一片羽毛,落在她的懷中。
——隻消一眼她就知道,那就是鄢年。
如假包換。
魔氣轟然散去,鄢年喘着粗氣,朝她眨眨眼,一層水汽忽而蒙上那雙杏眼:
“我終于……又見到你了,鄢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