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半,鄢豐就趕到了墨家遊仕派的駐地,墨城。
與墨俠城不同,墨城有着極為嚴格的治理體系,所有入城的人都必須經過嚴格的檢查——包括本門弟子。
排隊的弟子素養也極高,隊伍從城頭排到野外,凡腰間懸挂墨牌者,竟然無一人,同旁人竊竊私談。
這份寂靜很快被一道音量極大的呼喊打破了。
“你們做什麼!放開我!”
鄢豐蹙起眉,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
她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她排在隊伍最後,向前遠遠一看,在隊伍的中段,一名清瘦的少年被守衛一左一右押着,拖出了隊伍。
那少年一面掙紮一面呼喊:“你們這是什麼勞什子墨家!整天張口閉口愛愛愛愛,怎麼到了我這裡,連城都不讓進!!——放開、放開我!”
鄢豐入魔之後,視力便不大好了。
而前些日子在墨俠城的試煉中,她又斬殺了無數昔日并肩作戰的夥伴,心魔再次纏身,攀在眼眶中那些鮮紅的絲線似乎更加放肆,以至于此刻她看什麼都像是隔着一層血色的陰翳,模模糊糊,像是霧裡看花。
半天,她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這聲音,又看不清楚,打算就此作罷。
可那道聲音竟然随着佩着長槍的守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終于,守衛押着少年走到她近前,停了下來。
鄢豐終于看清這少年的模樣——原來正是當日在永夜城中被人追殺的少年。
他顯然也認出了她,睜大眼睛正想說些什麼,守衛便強硬地将他制住,另一人走到鄢豐的面前,公事公辦地向她出示自己手中的身份令牌,說:“我等受钜子之令,調查尚同城中魔氣污染之源頭。所有在尚同城境内的魔,或者入魔者,保險起見,全都統一護送到墨城,由钜子親自裁斷。”
話畢,鄢豐還沒有反應過來對方話中的意思,便和那少年一樣被守衛拉出隊伍,押解起來。
他們又在隊伍中逡巡片刻,手中的試魔符燒去一張又一張,确認這隊伍中魔氣的來源隻有他們兩人之後,才把他們帶向與進入尚同城截然相反的方向。
路上,那少年一直朝她使眼色,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每一次,他都是剛一開口就被守衛喝止,隻能悻悻作罷。
他們被關進一間陰暗潮濕的地牢之中,守衛鎖好牢門便邁着整齊的步伐離去了。
一路上,少年對她多番打量,此刻終于能夠開口,問她:“鄢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在永夜城見過的。”
說起永夜城,少年的目光暗淡了一些。
鄢豐不答。
一如當時在永夜城,她不答話他也不氣餒,隻是自顧自地繼續說:
“鄢姐姐,你告訴了我你的名字,可是,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微微眯起眼睛,笑了笑,朝她伸出手,“我叫林葉愁。”
對方似乎對她有一股莫名的信任。
鄢豐蹙起眉審視地看了看他,将冰涼的手和他交握,卻遲遲不曾開口。
林葉愁終于有些困惑起來,歪頭喊她:“鄢姐姐?”
頓了頓,将她打量好幾遍,他好像終于明白了她不答話的原因,試探着問:
“鄢姐姐,我知道你入魔了,可能不願意和我說話——你是不願意給我帶來厄運,對嗎?”他仔仔細細端詳她一會兒,問,“現在……你是到了哀相?還是懼相?”
鄢豐不置可否地低笑了起來,她終于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出聲反問:“你呢,你又是第幾相?”
林葉愁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鄢姐姐猜不出來麼?”
下一刻,鄢豐已經抽出劍,甘镬劍一下貫穿他的心髒!
刹那之間,魔氣暴漲,驚動守衛,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們匆忙趕過來,正看到鄢豐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手中、臉上卻已經濺滿溫熱的血液!
那少年卻詭異地笑了起來,心口的傷處露出森森肋骨,一粒粒木屑卻從他的心口迫不及待地鑽出來,經過血液的灌溉,竟然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一株嫩芽來!
鄢豐也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林葉愁卻毫不意外,笑着捏住鄢豐的劍,迫使它刺得更深。
“鄢姐姐真聰明啊。”
下一刻,劍毫不猶豫地抽出,這一次,貫穿了他的左眼。
鄢豐的聲音出奇冷靜,她看着他,一字一頓道:“那日在新垣城結界中,我見過你。”
林葉愁不置可否,隻是笑着看着她。
“當日是我親手砍掉了你的手、腳……頭顱。”魔氣随着她的話将她包裹了起來,魔紋終于開始若隐若現地出現在她身上、臉上。
溫熱的血液濺在臉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然開始讓她感到無端地興奮和震顫。
從尚賢城離開的那一天,親手剜去節葬樓百餘名無明之人的眼睛的那一天,除了恐懼,除了愧疚,一股無名的震顫和興奮便悄悄在她的心中滋長。
鄢豐隻能強自壓下這份震顫,竭力讓聲音平穩下來:“你到底是什麼?”
幼苗仍然在不斷奪走他的生命力,林葉愁卻滿不在乎似的聳聳肩:
“在元城,你不是見過一次嗎?”
鄢豐定定看着他心口那顆純黑色的魔心,心如亂麻,聽到少年的答話,第五霖、第五昭心口鑽出幼苗時痛苦而詭異的樣子,還有傀儡家中一夜枯萎的神樹交疊浮現,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林葉愁見狀笑了起來:
“鄢姐姐那麼聰明,不如來猜一猜吧……到底是我的欲念滋養了神樹,還是神樹的貪婪……吃掉了我?”
仿佛要印證他的話一樣,那株幼小的新芽忽然瘋長起來,林葉愁眼中的最後一點兒黑色也被鮮紅的血色絲線緊緊綁縛住、而後取而代之。
在紅色徹底覆滿他的眼睛的瞬間,“轟”的一聲,神樹瘋狂生長起來,破繭而出,竟有沖天之勢!
魔心應聲碎裂,化作碎碎星點,融合進了它的來處之中。
瑩瑩的光芒包裹起初初長成的神樹,在它的周身豎起一層淺黃綠色的護罩,帶着生命初生的色彩,将這棵初生的神樹牢牢護住。
與此同時,那已經被神樹孵化而成的怪物,低聲嘶吼着,身體幾乎硬生生被鋒利的長劍劈成兩半,從劍上晃悠悠地落了地,尖利的指甲朝着鄢豐而來!
鄢豐對上它僅剩一隻的眼睛,揮出一劍,試圖一擊斃命。
可是誰知他的目标根本不是她,劍擦着眼角飛過,“铛——!”
一聲巨響,鋼鐵的牢門硬生生被掰開一個可供兩人出入的洞口,怔愣在牢門之外的守衛大驚失色,卻在下一刻很快反應過來,立刻列陣,嚴陣以待!
可是他們似乎毫無對付這種怪物的經驗,“非攻”、“兼愛”、“節用”……接連用處,靈力和墨術接二連三地打在怪物的身上,後者卻根本無動于衷。
它兩隻手臂都掉在地上,甚至雙腿也被守衛利落地砍斷,可是這好像進一步加快了他移動的速度,它現在正以一種極為詭異但又速度極快的姿勢,朝着那些周身隐隐溢出靈氣的守衛,蓄勢而去!
“剜它的眼睛!”
鄢豐回過神大聲提醒,為首的守衛看了她一眼卻無動于衷,隻是帶着身後的手下,慢慢後退着将它和她全都圍在了正中央!
下一刻,牢門下光芒大盛。
這個牢房當中,被茅草遮擋住的地面上,原來畫着一個剛好可以容納兩個人的節葬陣!
和墨俠城中的節葬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