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下山曆練之前,在昆山之上,也是這樣的下弦月,賀靈抱着自己釀的桂花酒,扣開了她的房門。
“鄢豐,我的好師妹,”她微微笑着,将手中的酒捧到她的面前,“來陪師姐一起喝酒呀。”
每一次,對上這樣的一雙眼睛,鄢豐總是不忍心拒絕的。
“……好。”
回過神的時候,鄢豐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答應了她的邀請。
侯山月卻反而有些哭鬧起來:“我可沒有錢啊……這頓酒雖然是我請,可是也得勞煩鄢姑娘你來替我買單。”
鄢豐想了想,說:“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免費的酒。”
侯山月眼睛一亮:“在哪裡?”
她眼中原本還有點狐疑,對鄢豐并沒有完全信任,可聽到有酒喝,便立刻打消了所有的疑慮,跟着衣服便走了。
鄢豐記得,三百年前,經曆過阿昭的事情之後,她曾經故地重遊,來到儒法家交界的地方,在那棵海棠樹下,埋下了數談女兒紅。
方才聽到侯山月說起女兒紅,她便想起了這裡。
左右她不是貪杯的人,不如把酒分給能夠欣賞它們的人。
四所見,她們已經來到了那棵樹下。
鄢豐輕車熟路蹲下身,拔出劍便開始挖土。
她一面挖,一面道:“這酒雖然不及儒家的千年陳釀,但是細細算來到如今,也埋了有五百年之久。……還望侯姑娘能喜歡。”
聽到五百年,侯山月眼睛一下亮了起來:“那是自然!”
鄢豐抱出酒,一、二、三……
一探界一談地放在身邊。
九。
鄢豐疑惑地朝地窖裡看了一眼,确認沒有了,心中反而有些疑惑。
……記憶中,她埋了十壇。
怎麼會憑空少了一壇?
但鄢豐隻猶豫了片刻便很快掩飾好神色,轉頭朝侯山月笑了笑:
“希望今晚,侯姑娘能喝得盡興。”
那邊侯山月早等不及鄢豐說話,抱起酒壇便對着喝了起來。
她喝得快極了,和賀靈半點兒也不像。
毫不誇張地說,曾經——昆山還在、師父還在、賀靈也還在的時候,賀靈是整個昆山上最愛酒的人。
但鄢豐記得,她愛酒愛得優雅風緻,不僅講究喝的時間和酒的年份,更看重同飲的人,看重天時地利人和——春日要喝劍南春,夏日要喝女兒紅,冬日要喝燒刀子暖胃……
所有的這些,都講究極了。
當她真的喝起酒來,也不忘記身為昆山弟子、身為掌門首席的風度。
她喝酒,但喝的也同樣是一分風雅。
眼前的女子卻截然不同。
她看起來,是一個絕不會将任何規則放在眼裡的人。
鄢豐懷疑,如果今日她沒能喝個痛快,明日儒家那壇千年女兒紅的彩頭便要失竊了。
“你怎麼不喝?”
侯山月看她還在愣神,催促道:“良辰美酒雖好,可也得有個伴兒,這酒合起來才能算盡興啊……”
賀靈死後,鄢豐很少有過這樣放松的時間。
她不由吐出一口濁氣,微微笑起來:
“我的酒量很好,這麼多年,還未嘗敗績。”
說罷,她便也抱起酒壇,扔下塞子便喝了起來。
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九壇女兒紅已經盡數喝幹了。
侯山月已經微微有了些醉意,她目光濛濛地看了鄢豐一眼,忽而撫掌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日真是棋逢對手!”
她一掌拍在鄢豐肩膀上:“我已經很久沒跟人喝得這樣盡興了。我當你是半個朋友,要不要一起……去幹一票大的?”
鄢豐雖然面上不顯,但其實也有些微醺之意,聞言她反應慢了半拍:
“……幹什麼?”
侯山月咧嘴一笑:“去嘗一嘗,他們這論劍會的彩頭,味道如何!”
鄢豐混沌間被她拉起來,迷迷糊糊地想:當年來參加論劍會的彩頭,為什麼不是這壇女兒紅呢……?
鄢豐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拒絕眼前的女子。
她和賀靈太像了——除了愛酒,他們哪裡都不一樣,賀靈是内斂克制的,是溫柔友善的,而眼前的侯山月确實奔放直白的,是熱情吵鬧的。
他們出處都不一樣,鄢豐卻覺得,他們處處都讓她想起他。
她太久沒有見過她的師姐了,太久沒有這樣純粹快樂的時刻了。
她舍不得。
也正因如此,鄢豐沒有注意到,原本無月無鳳的夜晚,不知何時,雲霧三區,一輪滿月,毫無預兆地高懸夜空。
詭異的寂靜彌漫開來,鄢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猛地停下腳步。
走在前面的侯山月察覺到,腳步一頓,回過頭,問她:“怎麼了?”
在一片濛濛夜色中,鄢豐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瞳。
下一刻,腳下光芒大盛,鄢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看着腳下陣法瑩白色的紋路,驚恐與不知所措的情緒同時複現在她的臉上——
這個陣法、這個地點,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永夜陣!
“她竟真的相信你。”
一聲嗤笑從耳邊傳來,鄢豐擡起頭,對上第五昭那雙熟悉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那雙眼睛此刻在滿月之下正漸漸變紅,可是意外的是,盡管兩人的瞳孔都變成了紅色,鄢豐卻無法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一點兒失去神智的迹象。
侯山月不明所以地迎上第五昭暗藏針鋒的眼睛,聳了聳肩:
“别把她殺了……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她似乎有點兒心緒地看了她一眼,“她的酒還不錯。”
第五昭不再說話,永夜陣在下一刻啟動,鄢豐感到眼前被濃重的黑色籠罩起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鄢豐發現,自己伸出一間熟悉的地牢當中。
所不同的是,當年這座地牢中是那個髒兮兮的孩子和她關押在一起,他們共同尋找逃離的方法。
而此刻,那個人站在她的對面,陌生而熟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又千言萬語,卻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半晌,侯山月從外面風塵仆仆走進來:“你在幹什麼呢?那姓舒的喊你過去。”
“喊我?”第五昭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還是站在原地沒動,對此壓根無動于衷。
鄢豐聽到他們的對話先是吃了一驚,很快又冷靜下來——
舒泓到底想要做什麼?
第五昭和舒泓又到底是什麼時候達成這樣的合作的?
“一次又一此被背叛的感覺如何?”
一道聲音将她思緒換回,去沒能成功地激怒鄢豐。
她眼底一片沉寂——這就是心魔剝離之後她最大的變化。
她再也不想當時在裂縫之下那樣容易被激怒,被蠱惑,乃至于徹底被情緒掌控,失去神智,無差别地攻擊所有人……
鄢豐心下稍安,第一次感到那道聲音的消失對她的影響是如此巨大,而且直觀。
她看了他一會,問:
“那一天在金陵,你和他達成了什麼協議?”
第五昭冷笑一聲,并不回答。
這也在鄢豐的意料之中,她正要再開口,反而是一邊的侯山月開口道:
“姑娘莫怪,我們把你帶來這裡可不是要做什麼不好的勾當——我們不是煉人的。”
鄢豐這次終于擡起頭看向侯山月,後者眼神清澈見底似乎真的不是在說謊言。
她頓了頓,竟然從腰間取下牢門的鑰匙,走到他的身邊,朝她伸出手:
“我看你身手不凡……姑娘,要不要加入我們?”侯山月眉眼彎彎,“我以魔族叛軍右護法的身份,正式邀請你,和我們一起,工打下儒家城!”
鄢豐睜大眼睛,原本被她這笑容蠱惑的感情迅速遠去,唯有這最後的一句話擲地有聲,讓她幾乎難以置信。
可是侯山月就是這樣大喇喇說了出來,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不對。
鄢豐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你沒有聽錯。”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下一刻,身着滑軌紫衣的男子搖着扇子出現在侯山月的身邊,正是舒泓。
鄢豐神情瞬間凝重起來,腦中正在飛速思索如何離開這裡,把這個消息告訴聶聽琴。
舒泓卻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微微笑了一聲,卻沒有說破,反而另起了一個話題:
“你在醫家修養那麼些時日,恐怕不隻是恢複了右臂那麼簡單吧?”
鄢豐和舒泓對視,眼底的沉着冷靜已經讓她知道了答案。
舒泓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搖了搖扇子。
“别急。”
他轉過身将搬開的牢門打開更多,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在場的另外幾人都錯愕至極,唯有舒泓神情不變,仍然從容,他朝她颔首: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不可能答應她的。沒有關系,你大可以立刻離開這裡,沒有人敢攔你。”
鄢豐卻遲遲未動。
如果真的離開了,确實可以向聶聽琴通風報信,提早為這突如其來的戰争做好籌備,可舒泓足智多謀,一定想到了這一層。
也就是說,她的目的或許根本就是要她充當那個傳遞消息的人。
……為什麼?
可是如果此時不離開,等到舒泓反悔了,她以凡人之身,也根本沒有任何别的辦法逃離這裡。
舒泓看出她的猶豫,卻沒有說話,隻是耐心地等待着。
就像從前,他教給她一個新的招式的時候,如果她不讓他重複一遍,無論她遇到怎樣的困難,他都隻會在一邊靜靜看着,什麼也不說。
直到她自己向他求助,或者追問。
半晌,鄢豐站起來,打定主意,問他:
“前輩今日為何将我帶到這兒?”
舒泓微微笑了笑:“如你所見……我代表魔族叛軍的首領,邀請你,加入我們的計劃。”
鄢豐不語。
“你大可以回去,将這一切都告訴你的那位聶前輩。可是……”舒泓神情不變,眼底卻露出一個莫測的神情,“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地來找我們。而我,随時恭候你的到來。”
鄢豐聽罷終于不再猶豫,站起身便離開了。
身後,舒泓神情莫測地看着鄢豐離開的背影,低聲自語:
“因為,隻有我們……才能幫助你,找回你丢失的心魔啊。”他轉過頭毫無征兆地看向第五昭,卻仍然難掩眼中輕蔑,“你說是嗎,我們的,魔君大人?”
醒來之前,鄢豐做了一個夢。
她不知道那究竟隻是她無端的臆想,還是真是發生過,卻被她遺忘的過往。
那是在魔域。
鄢豐從來沒有踏足過那座城,可是夢中,她似乎對這裡熟悉寄了。
她輕車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很快便來到一座裝飾恢弘的城府。
這裡是鑫苑城的城主府。
鄢豐腳步不停,很快便踏入其中。
隻是叫剛剛邁過門檻,百年應有撞上一個人。
鄢豐似乎就是來找他的,夢裡,她生氣極了,見到他,她一下子拔出劍,質問他:“你為什麼這樣做?!和兵家的人勾結,你知道正道的人會怎麼看你嗎?!”
對方卻早就聊到這一出,甚至他或許已經猜測到她會說些什麼,因此此刻,她顯得冷靜地可怕。
她微微垂眸看了她一會兒,微微笑了笑——和方才坐在她窗前的那個笑容,一模一樣。
她笑着,眼神卻沒有一點兒溫度,她隻是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頓地問:
“可是,這不就是你需要的嗎,鄢豐。”
她的與其沒有一點兒波瀾,她一時間怔愣在原地,感到一點兒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緩緩放下劍,心中的憤怒散去一些,她低聲說:“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第五昭卻似乎一下子怒了:“憑什麼?!”
她一掃方才的冷靜,仿佛那完全隻是僞裝,
她的話徹底激怒了他,她湊近她,一字一頓地問他:“憑什麼?憑什麼你隻需自己擅自做出決定,卻完全不允許其他的人忤逆?你大公無私,你有情有義——但是憑什麼?你這樣做,才最自私、最面目可憎!”
她似乎過于激動了,眼眶微微泛了紅。
鄢豐看着她,心中無端升起一點兒憐憫。
可是她隻是微微蹙起眉,後退了幾步,看着她道:“……至少你做出決定之前,也該知會我一聲。”
第五昭冷笑道:“知會?你又是誰?本軍做的決定,為什麼要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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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回到了那座熟悉的牢籠,鄢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紫衣男子,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一句。
反而是舒泓欣賞着他的神情,饒有興味地搖了搖扇子:“很驚訝嗎?”
鄢豐很快平靜下來:“前輩當年離開墨家的原因,我一直沒有問。”
“你不知道。”他挑眉。
鄢豐說:“我知道。”
她的目光俠義道她腰間那枚鏽迹斑斑的巨子令——
“在曆代巨子當中,隻有前輩,”她閉上眼睛,一字一頓地道,“隻有前輩,是因為入魔而被墨俠派弟子們聯合,逐出墨俠城的。”
舒泓笑了:“不錯。所以,我和魔修勾結,你又有什麼好驚訝的呢?”
鄢豐不再回答,質問:”事到如今我不想追究這個問題,她毫無意義。現在,我心中隻有一個困惑,始終想不明白,想要向前輩問個明白。”
舒泓搖着扇子,沒有回答。
鄢豐将這當做默許,頓了頓說:“都道純血魔族應詛咒而生,每到滿月之夜便不可抑制地暴力嗜血,否則受萬蟻噬心之痛。……此乃天道懲罰。”
“不錯。”
“可是,三日之前,剛剛過了這一月的滿月夜。”鄢豐擡起頭,不删不多地和舒泓對視,一字一頓地問,“敢問前輩,今日這‘滿月夜’……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舒泓笑眯眯地問:“你已經認定了今天的事情是人為而非巧合?”
鄢豐看着他:“如今,我不得不這樣想。……前輩經天緯地隻能,别人不知道,但鄢豐最清楚的。”
——當初那個不厭其煩教導他的前輩,從他出入昆山到她逐漸成長為師門中最強的甘镬劍,他都一以貫之地教她兼愛之道。
而她,不論如何成長,始終不曾觸及過他力量的便捷。
鄢豐甚至她的強大 。
舒泓笑了笑:“是啊,你是我教出來的孩子,你了解哦我——是我做的不錯。我甚至還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亞這麼做。”
鄢豐擡起頭,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舒泓卻好像沒有注意到哦啊他的神情,反而微微出了神,似乎真的認真了。
因而鄢豐能夠聽出這句幾近于歎息的自語,一定……不是謊言。
可她始終辨不明她這句話,究竟有何真意。
她說:
“因為,很多年以前,我做錯了一件事。現在,我想要把錯了的一切,都拉回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