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還有他身後的紫檀木書架上,一半是黑壓壓的,寫滿了字的白棉紙。另一半,白花花的紙張把每一個方格擠得滿滿登登。堆放的都是陳長吉的話本。
陳長吉拿着一道文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總是心緒不甯,不得其義。這時候,夏至帶着李樂天進到屋裡來了。
“少爺,”夏至說,“這位就是來自鑄劍城的李少俠。”
“啊,夏至。”陳長吉熱切地喚了一聲小厮的名字,隻是面容有些疲憊,聲音也有些幹澀。
李樂天緊随着夏至。走到桌前五步的位置停下,背後丁當的敲擊聲才休止。
從文書堆中擡起臉,陳長吉微微歪着頭看向書桌前的劍客。
李樂天穿着鐵匠質樸實用的粗布衣裳,手裡拿着一塊鐵片——陳長吉覺得這樣形容最為貼切——那是一柄沒有劍鞘、沒有劍柄的長劍。劍鞘和劍柄的位置都用發黃的粗布包裹着,随意非常。
至于他背上那把劍,倒是有像樣的劍鞘。隻是一有些動作就會叮當作響。好如背了一背簍的破銅爛鐵。這一點上,陳家兩兄弟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多謝陳少爺,給了鑄劍城這個正名的機會。”
“你不必謝我,”陳長吉擡起手,“這個主意是一位小姐出的,我也樂得和你們鑄劍城合作。”
李樂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陳長吉始終沒有放下手裡的筆,他注目了李樂天半晌,直言不諱地發問:“這兩柄劍,沒問題嗎?”
“來得着急。”李樂天面露難色。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話已經放出去了,你可不能掉底子。”陳長吉低下頭又埋入文書的海洋裡去,一面奮筆疾書,一面吩咐道:“夏至,給李大俠籌措一個鑄劍的鋪子。”
“是,少爺。”夏至輕手輕腳地上前,把畫軸穩穩地放到了長桌的邊緣:“少爺,這個畫像在城裡流傳,說是庇佑試劍的神女。”
陳長吉愣了一下,心想這小子什麼時候也會說這些吉利話了。
“知道了。”陳長吉隻瞟了一眼,并沒有要展開的意思。
夏至還想要說些什麼,可看見陳長吉已經完全沉入了思考中,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光線徐徐染上了蜜糖的色彩,一點一點從書桌上向着窗戶退去。
“壞了。”陳長吉猛然擡頭,看向窗外的天空,“都這個時間了。”
他毫不猶豫地把筆扔到一邊,站起來整理好因為坐了一天變得皺巴巴的衣裳。剛要往外走,才驚訝地發現李樂天還站在屋子裡。
“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想去見見那位給我這個機會的恩人。”李樂天說。
*
那可真是一匹無可挑剔的高頭大馬。陳長吉特意為裴姜熙讨要的,來自西疆的駿馬。濃密的黑色鬃毛,淩厲的眼神,看起來甚至有獸王之姿。
裴姜熙站在馬旁,顯得格外地嬌柔。“有勞你了,伯伯。”
中年男人右手緊握着馬的缰繩。“少爺吩咐的是,我自然是要做好的。”他看着裴姜熙,“上馬吧,裴小姐。我給你牽着。”
翻身上馬,裴姜熙的動作幹淨利落。
到了馬背上,裴姜熙挺直了腰,接過缰繩。适才嬌弱的形象登時消弭無影,威風凜凜,頗有将星之姿。
“我才應該謝謝小姐。”男人說:“多虧了小姐,我家少爺才振作起來。”
“姜熙!”遠遠的,陳長吉就開始喊了。等到跑到裴姜熙的身邊,他歇了好一陣,才又開口:“我還擔心趕不上了。”
裴姜熙微笑着說:“怎麼會?我會等你的。”
陳長吉吃吃地笑,手不住地撚着馬的鬃毛。
“這位就是李少俠了?”裴姜熙看向他身後的李樂天。
“謝謝你給了鑄劍城這個機會。”李樂天沉聲說。
“不是給了鑄劍城這個機會。”裴姜熙澹然,“也不是我給了你這個機會。”
李樂天擡頭認真地看着馬背上雄姿英發的裴姜熙。
“是陳公子給了你這個機會。”裴姜熙軟聲說,“剩下的路怎麼樣,全憑少俠你自己了。”
“公子,謝謝你的馬。”裴姜熙轉向陳長吉,“大會之約既成,也是我們分别的時候了。”
陳長吉的眼中有一瞬間的失措。他抓住了缰繩:“我還能寫信給你嗎?”
裴姜熙溫柔地看向兩人。
“我的前方,是艱險的深谷。”裴姜熙低下眼睑,“不過我有必須要保護的東西,所以我不能停下。”
裴姜熙在兩個男人的眼睛中看不見退縮的神色。
她向下伸出了手,問:“你們有必須要保護的東西嗎?”
陳長吉的眼裡,是漫天的白花,是飄蕩着的黑發。
李樂天的眼裡,是耀眼的火星,是揮之不去的粉色劍穗。
陽光下,三個不同顔色的手掌交疊在一起。
裴姜熙逆着光。兩個向着光的男人擡起手臂,将自己的手交疊在她手掌的上方。
就像先驅與她的門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