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晴一行人頗多,臨清渡口一時找不到能載這麼多人的船東。應裴綽之邀,懷晴諸人與他同乘樓船南下。
為避人耳目,陸九齡、顧三金與沈磐被安排在底倉隐居行蹤,其餘人則住于船中第二層,尚且與裴綽相安無事。
裴綽多日來足不出艙,大多時光都耗在書案前,或摹書抄經,或靜坐冥想。偶爾他會現身甲闆透氣,卻始終未主動與衆人接觸。懷晴心中本有防備,見他這般,反倒安了幾分。
一連十數日,風平浪靜,樓船如一道黑色的流影,徐徐南行。
直到有一日,船泊于一處渡口稍作停靠。陸九齡下船買幹糧,與站在船首的裴綽遙遙對望,還好懷晴讓他與沈磐一般帶了素色面具,倒也沒惹裴綽注意。
陸九齡卻生了疑,找到懷晴,道:“外頭都在傳,裴綽是前朝皇子魏憲,我卻不這麼看。魏憲的個頭要低上不少。還有他那身姿,前天我遠遠聽見他與侍從說話的聲音……左想右想,都像是從前的太子殿下啊……”
懷晴心一驚:陸九齡隻是遠遠望了一眼、聽了一句,便幾乎道破真相。
陸九齡凝眉道:“也不對,長相沒半點像的……難道是……易容?”
“若是易容……”陸九齡神情愈發慌亂,在懷晴的船艙裡來回踱步,聲音微顫,“若他……真是太子殿下……”
他來回踱着步,忽然停住腳步,猛地望向懷晴,眼中滿是驚懼與難以置信:“我聽說,首輔裴綽每年玄女祭天,都是他親入玄女祭壇,是這樣嗎?”
懷晴點點頭,神色凝重:“正是。他代天子祭天多年,從不假手旁人。”
陸九齡聞言,面色一變,喃喃低語:“糊塗啊……殿下糊塗啊……”
他再次在狹小的艙室内急步踱着,嘴唇顫動不止。
“少師,怎麼了?”懷晴皺眉上前,将手中清茶遞過去。
陸九齡接過茶盞,雙手抖得厲害,一飲而盡。稍稍定神後,終于低聲開口:
“你可知,大晉當年是因何而亡?”
“表面上天災人禍,實則,幾百年前,因魏氏皇族将黃金散于天下,以緻金光明社有機可趁?”懷晴道。
“沒錯。”陸九齡歎了口氣,“但真正的導火索,是太子殿下——昭明太子——觸犯了玄女祭天的禁忌。”
陸九齡緩緩坐下,神色晦暗:“那祭天之禮,自大晉立國之初便有,外人隻知用黃金布壇,卻不知,每年暗中還需百名童男童女,以血供神。”
“……”懷晴心中一驚,“百人血祭?”
陸九齡低聲如泣:“幾百年前,景帝散金于天下後,曾試圖廢除血祭,卻趕上南方爆發瘟疫,太醫無策,民間怨聲載道。朝臣便鼓吹,行血祭,祭壇一開,瘟疫竟奇迹般平息,自此,血祭便再無人敢動。”
他說到這兒,神色黯然,“直到那一年,昭明太子微服私訪,親見百姓苦難,回京後上疏,力主廢除血祭。”
“結果呢?”懷晴低問。
“結果滿朝震動。”陸九齡苦笑一聲,“一半官員附議,一半極力反對。表面上争的是舊俗存廢,實則,是太子與闵帝的權力交鋒。”
他繼續道:“當時玄女祭天将至,一場内鬥愈演愈烈。就在此時,一名命格至陰的祭品女童突然暴斃,欽天監遲遲找不到替補。反對派便提出,既然有缺口,索性以千人補足,祭得越多,玄女越歡喜。”
“闵帝竟然……應了?”懷晴呼吸一窒。
“是。他應了。”陸九齡語氣艱澀,“可就在那一夜,二十八星宿圖被盜,千名孩童被放走。”
“是昭明太子?”懷晴低聲問。
“正是太子。”陸九齡閉了閉眼,仿佛仍能聽到當年那一夜喧嘩如潮的呼救聲,“他帶着随行護衛,連夜翻越皇城禁牆,挾圖救人,血戰脫身。”
“自那之後,闵帝大怒,将孝懿皇後打入冷宮,太子亦被貶往隴州,治理烏江水患。那年年末,天麻之亂爆發,大晉分崩離析。”
他話音未落,懷晴已微微握緊了茶盞:“所以,大晉隕國……是因為昭明太子忤逆了玄女?”
“正是。”陸九齡娓娓道來:“若太子心有怨氣,成了新朝首輔,倒也罷了。他……糊塗啊……偏偏去玄女祭壇做什麼?”
“玄女祭壇有什麼問題麼?”懷晴問。
“當年,京都城破、帝後雙雙身殁後,我與太子殿下偷偷去過玄女祭壇……”陸九齡低聲道,“裡面,真的有神明。我們親眼見到那些年年送入血祭的孩童,有的長大成人,有的容貌停留在少年,有的成了佝偻老者。”
“所以,百人血祭,并沒有使得那些孩童失去性命。”
陸九齡搖搖頭,“不,那更糟糕。他們過得生不如死,人不人、鬼不鬼……太子殿下與我,費盡力氣才逃了出來……”
“那時,太子殿下心有傲骨,不願天下受制于那樣卑劣的神明。可人與神鬥,又怎能赢?”陸九齡歎了口氣,“太子殿下忤逆了玄女娘娘,從此後,便厄運纏身,再也安甯之日。即便後來淪為乞兒,他亦不曾屈服。甚至想過以火藥,将玄女祭壇炸毀。我們甚至還從玄女祭壇偷了些藥材,制成毒藥,專門對付金光明社的人——那些玄女娘娘的走狗。”
懷晴怔怔看着他,心緒如狂風翻卷。
“直到有一日,太子黨縱火焚燒玄女廟,我僥幸被人救出,他卻……不知所蹤。我以為他死了,想必那股執念也該随風散盡。”
“可如今,若他真成了新朝首輔,還年年自入玄女祭壇祭天……”陸九齡猛地捶桌,臉色慘白,“那他是真的瘋了!瘋得将自己送進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