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吞噬一切。最後一點天光湮沒,山林間入目皆是深藍色。
懷晴踩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窸窣的聲響,扶起半跪着涕泗橫流的紅燈,卻聽男人哇的一聲痛哭:“囡囡,我的囡囡!”
傅況拖着沉重的鐵鍊,匍匐在地,終至紅燈腳邊,卻頓住了,雙手摳起林間土,“囡囡,你還記不記得阿爹?你娘呢?容鈞那日,沒殺你們?”
紅燈轉身抱起傅況雙鬓花白的頭,痛哭不止:“終于找到你了……阿爹,阿爹……”
……
“終于找到你了,阿爹!”傅況喜極而泣。
那年,傅況年方十四,從小便是嘉祥鄉下的孩子王,領着一群不大不小的少年郎上山下河,什麼都做。但他們最愛做的便是去鄰鄉的山間,守株待兔,等着給一雙姐妹一個教訓。
他記得沒錯的話,那個不會說話的女郎叫梁妍,膽怯卻嬌美,那個性子潑辣的叫鄭箐,是個刺頭兒。
他們守了一日,非但沒給她倆一個教訓,卻被梁妍用山櫻桃砸了個滿頭包。傅況千算萬算,都沒想到,是那個常常躲在姐姐身後的啞美人一馬當先,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呢。傅況正惱着,村裡的小跟班突然跑過來,說傅大伯打獵時滾落山崖,屍骸不存。
傅況不信阿爹就那麼沒了,漫山遍野地找,找了三天三夜,終于在崖底的山洞找到了瘸了左腿的阿爹,連日來的不安得以釋放,反倒痛哭失聲:“終于找到你了,阿爹!你沒死可太好了!”
傅大不但沒哭,反而嘿嘿笑了兩聲。因為他獵到了山中之王——一張完整的虎皮可值百貫。
此事使得傅況後怕極了。歸家當夜,他便痛定思痛:不想讓阿爹繼續當獵戶了,他自己也不會去當,以後也不讓兒子去打獵。唯一的出路便是科舉入仕。
傅大樂得兒子進取,用虎皮換來的銀錢買了五畝好田,又給傅況找了個書院,交了束脩。
功夫不負有心人。四年苦讀後,縣府院三試,傅況一舉奪魁,得入生員之列。十裡八鄉出了這麼一個“秀才”,傅大出門腰杆挺得更直了。
不光如此,傅家可免除人丁稅、雜徭勞役,傅況見縣太爺可不必下跪,出入佩戴生員腰牌、衣冠有制,與旁人是雲泥之别。
鄉鄰都來道賀,媒婆更是踏破門檻。人人都道“傅家祖墳冒了青煙”。
到了“成家”之時,傅況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個用櫻桃砸他的姑娘——明明害怕極了,卻紅着臉梗着脖子,大有氣吞山河之勢。
如果娶回家,他不會再讓她受欺負了。
梁家很快同意了婚事。誰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鄭箐約他去了銀樓,梁妍一見新郎是他,竟驚世駭俗地悔了婚。
壞事傳千裡,人人都在議論,為什麼梁家不要他這個東床快婿。别人不知曉,他自己卻門清:少時不知事,不該欺負了她和她姐姐。
傅況一度發憤,他要鄉試及第,登第為舉人——到時,梁妍那個丫頭說不定會後悔了。
可傅況的好運仿佛耗盡,屢試不中,後來聽說梁妍那個丫頭飛上枝頭做鳳凰,嫁給郎中将。“拜高踩低嘛,不是良妻。”傅大娘那般說,可傅況知道,不是這樣的。
那雙眸子純淨無邪,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是他錯過了。
但他确乎更加頭懸梁、錐刺股。十年來,未得半分功名。當年把他當老大的少年郎們一個個娶妻生子,有的甚至當了商賈發了财,傅況依舊不分晝夜地坐在書案前,讀書、習字。
直到傅大去世那一年,阿爹臨終前,竟囑咐他:“别考啦!娶個媳婦要緊,沒有賦稅已經很好了,安安穩穩過下去也不錯。”
傅況違逆了阿爹的遺囑——他偏不信邪,人人贊他文章華彩,為何就是中不了?
直到大晉末年,嘉祥出了一種怪病,從皮膚潰爛開始。
恰逢昭明太子在烏江治理水患,得知怪病症狀,便下令未查清緣由之前,不許人們出嘉祥。傅況是孝子,家中隻有個垂垂老矣的阿娘等着看他光耀門楣。她卻在鄉試前夕,陡然不下了床。
阿娘沒得怪病,卻不能去鄰縣的神醫那兒看診問藥。傅況急得團團轉,想起昭明太子正是那個刺頭兒鄭箐的兒子,便打着鄭箐故人的旗号求見了他。
昭明太子豐神俊逸,明明才年方十五,處事卻沉穩大氣,頗有君子之風。
傅況見他,心裡便泛起苦澀。好在太子殿下心地善良,不光許他出嘉祥,還給了他百貫銀錢。
剛出了嘉祥地界,阿娘的臉上便出了一小塊暗瘡。傅況便心知不好,家裡沒有女人,他隻粗粗檢查了阿娘的四肢,也許那時已經有了怪病。
那時,他還不知道,大晉末年的天麻大疫,便是從他的阿娘開始。鄰縣有渡口,天南海北的客商帶着天麻大疫,傳遍九州大陸。
後來,少師陸九齡公布了天麻傳染路徑。傅況才知,已鑄成大錯。
阿娘卻并非因天麻去世,那時,魏憲得知因他傅家一人,便使天麻逐漸蔓延,竟提劍而來,一刀插入阿娘心口。阿娘卻笑了,對傅況道:“别考啦,家去吧!我這一去,省些藥錢給你娶媳婦,也好!”
魏憲殺了他阿娘還不夠,要提劍殺他,卻被昭明太子攔下,朝他喊:“還不快跑。”
傅況逃了。可半路上卻想起來,還沒給阿娘入殓。
他亦是得了天麻,卻被一個富貴人家救了回來。主家以千金購藥引,将他從鬼門關裡拉了回來。他本以為此人是再造父母,卻聽恩公說,等天麻之疫過去,讓傅況冒名頂替他的小兒子,替考功名。
傅況覺得納悶:“屢試不中,為何偏偏找我?”
恩公但笑不語。直至一次意外,傅況才知曉:原來這些年,他屢試不中,不是因為才學不濟,而是有人暗中勾結考官,将他的試卷調包,轉手給了那些家世顯赫、銀錢滾滾的纨绔子弟。
他們手握功名、位列朝堂,而他卻在潦倒泥淖中掙紮求生,活得連條狗都不如。
世道不公。
大晉不公。
憤懑之下,傅況揭竿而起。那時,烏江大水泛濫,沖毀屋舍,百姓流離失所。
他在玄女廟前遇見一個啞女,一雙女兒玉雪可愛,家裡的男人都被大水淹死了,隻得乞讨為生。不知為何,那一刻他竟想起了山間舊時光,那對姐妹笑靥如花,鮮妍動人。
他成了啞女的夫君,那雙女兒更成了他的心肝。
關于魏氏皇族的傳聞,傅況也聽了許多:魏氏忤逆玄女娘娘,不配為人皇。
他也樂得散布這些傳言。士氣也跟着高漲,起義軍勢如破竹,攻入京都,魏氏宗親倉皇出逃。
金銮殿上空空如也。傅況一步步踏上丹陛,他無數次幻想過,有朝一日金榜題名,拜将封侯,立于此殿為大晉效忠。可如今,他立于此處,卻是以叛臣賊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