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再度入座,應鈞禮坐在主位,目光掃過整個主殿。
右側是賀訓、朱崇等各堂執事,左側則是江洵望與應拭雪,以及應家其他旁系。
待到菜品陸續上齊,他舉杯:
“今日是阿雪十六歲生辰。承蒙諸位賞光,願來參加這次宴會。阿雪能有今日,也多賴各位平日的的看護和提攜。鈞禮在此,先敬諸位一杯。”
話音一落,席間諸人紛紛舉杯回敬:
“不敢當不敢當,家主言重了。”
“少主福澤深厚,年紀輕輕便已小有所成,未來必然青雲直上。”
“是啊,有家主的睿斷,少主這般年輕有為的繼承人,咱們應家定然基業長青。”
氛圍端得一派祥和,江洵望卻已險些打了個哈欠。
他一向對這些場面敬謝不敏,感覺寶貴生命就此要沉溺在無盡的“你好我好大家好”之中。
“救救我救救我。”他硬拽着應拭雪用神識聊天。
應拭雪正襟危坐,脊背停滞,脖頸白皙而修長。
他正低頭嘗面前的“蜜霜仙鹿肉”。舌尖滾了滾。肉質細膩,調味也還不錯,隻是火候稍老了幾分。
聽見腦海裡那聲哀嚎,他眉眼未動,手上動作不停。
“怎麼?”
“好困。”江洵望語氣悲怆,“你以前過生日也這樣嗎?”
應拭雪擡眸,望向前方。
隻見應是雪正春風得意地應對各方祝詞,像是從生下來就該在這光輝之下。
他移開目光,低頭,慢條斯理地又挑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裡。
“記不太得了。”
畢竟被囚禁的年歲,幾乎已與自由時光等長。
太多記憶回望過去,像是在濃霧中遠望山水,隻餘一層極淡極淡的輪廓。
“應該是吧。”他仔細想了想,“那時候還覺得挺好的。”
你那個時候意氣風發的,當然覺得什麼都好。
江洵望在心裡默默嘀咕。
光看如今應是雪的光景,也能想象出應拭雪當年受寵至極、錦衣玉食的模樣,該有的都不會缺。
他端起酒杯,眼神在杯中微晃的琥珀色酒液上凝了一瞬。
作為《破神》這本書的作者,他用最無情的筆尖寫下應拭雪的全部命運。
他需要一個反派,于是就寫了一個應拭雪。
賦予他榮耀,再親手剝奪榮耀。
許他萬衆矚目,再讓他在萬人唾罵中死去。
如果說應拭雪是作惡的“角色”,那麼他這個操控命運的寫作者,何嘗不是最早的共謀者。
當初有人痛罵應拭雪的殘忍瘋狂,他視若無睹。
有人為應拭雪的命運哀歎不公,他也從不動搖既定安排。
隻是有一次,有條評論躺在他衆多讀者留言中:
【感覺作者對應拭雪這個人物,其實是偏愛的。】
他當時看了,思忖半天。
偏愛嗎?
他端着酒杯,眼睫垂下,盯着杯中倒映的燈火。
片刻後,他輕輕抿了一口,沒有回答自己。
“感謝淩雲宗兩位公子遠道而來,應家蓬荜生輝。席前無暇好待,還請莫怪。”
應鈞禮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他心頭那點沉思。
他放下酒杯回道:“家主太客氣了,我們哪當得起‘蓬荜生輝’幾個字。”
應鈞禮搖了搖頭,繼而道:“貴宗素來高潔孤傲,不沾世俗。今日能來家宴,是阿雪之幸,也是應家之幸。”
一番話說得禮貌周全,卻不知為何,字裡行間透着一股話裡有話。
這老狐狸在試探……試什麼?
江洵望還未回應,應嶙迫不及待地陰陽怪氣:“是啊,能得兩位貴人屈尊前來,是我們應家好大的福氣。”
衆人聞言微變,殿中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應拭雪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
江洵望側頭看他,似笑非笑:
“應總管真有意思,淨說些沒意思的話。”
“今天我們是來給少主過生日的,不是讓你在這為了你那兒子喊冤的,你要真氣不過别在這裡放嘴炮,讓你兒子拎着劍來找我打一架。”
他頓了頓,笑容冷冷:“不過我話說在前面,你兒子要是被打死了,可别賴我。”
“你才死——!”應嶙怒不可遏,猛地站起。
“應嶙。”應鈞禮擡手,聲音不容置疑。
應嶙生生咽下後話,臉色難看地坐回席間。
應鈞禮轉而看向應是雪:“這是怎麼回事?”
應是雪頓首回道:
“前幾日,應梁等幾位堂兄在後院折辱一仆。江師兄恰好撞見,替那人奴仆出頭。我覺得幾位兄長行止确有不妥,便按家規,将那幾位打了家棍,關進祠堂反省……”
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
“祠堂?”應鈞禮的眉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很久未聽過這兩字。
他沒有立刻表态,倒是應嶙忍不住冷笑:
“哈,十幾年了,我們應家還沒哪個孩子被關過祠堂。”
“那隻能說明——”一截清冷的聲音響起,應拭雪緩緩開口,
“你們以家規為利器,對下施壓,對外遮羞,卻從未約束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