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後來或許心态上就跟家主一樣了吧。”
不敢面對他,不願面對他。
江洵望說:“隻要他繼續呆在地牢裡,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過下去。”
“是。”
“那你為什麼,”江洵望盯着他,“改變了念頭?”
能動搖十幾年的執念的,唯有十幾年如一日的堅持。
朱崇沒有回答。
半晌,他輕聲說:
“即使我救他出來,他也不會原諒我。”
“對。”江洵望不置可否,“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不會再彌補回來。”
少主和朱叔的好時光早已封存于舊日。
應拭雪和朱崇注定隻會在刀鋒上重逢。
兩人沉默了良久。
朱崇歎了口氣,說起應是雪的去向:
“他找了很多人救應鈞禮,剛才才去了家主的居所。不知道什麼時候趕回來,你趁現在快去地牢吧。”
江洵望嗯了一聲,叮囑苟三去山下他那日救過的村婦家裡躲一躲。
苟三有些擔憂:“那您和景公子呢?”
“我現在去接他。”江洵望像往常般揉了揉他的腦袋,“對了,他不叫景光。他叫應拭雪,擦拭的拭。”
朱崇眉目一動。
“下次見到他記得叫這個名字。”
“應拭雪……”苟三低聲重複了一遍,
“我記住了!”
“不錯不錯。”江洵望滿意點頭,“那你把東西給我吧。”
“啊?什麼東西?”
“你應哥編給我的草蚱蜢啊。”江洵望一邊伸手一邊咕哝,“天天從我身上薅羊毛,好不容易送我點什麼玩意。”
苟三連忙掏兜。
江洵望接過草蚱蜢,轉身準備離開。
走了幾步,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又回頭。
沒有勸慰,沒有承諾,平靜得像是在說起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第一次見到應拭雪的時候假扮成你的模樣,他一眼就識破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
“朱崇有愧于我,從不敢看我的眼睛。”
在那不見天日的日子裡,應拭雪對朱崇所求隻不過是,再靜靜對視一眼。
但他始終避開他的目光。
朱崇猛地擡頭。
“江洵望!”他叫住他,
“你一定要救下他!”
他終于下定某種決心。
“今天七月十五了……”
-
七月十五,中元夜。
陰陽交界,天地洞開。
是祭魂,也是魂歸的日子。
最後一點蠟燭“滋”地一聲,火苗在搖曳中抽搐了一下,終究寂然熄滅。
光亮全無,瞬間陷入漆黑,将整個空間密不透風地裹住。
應拭雪安靜躺着,碎發貼在額角,眉眼閉合,睫毛上凝着幹涸的血痕與灰塵,身上的傷痕縱橫交錯。
忽然。
“啪。”
一聲響指破空而至,
緊接着是慵懶華貴的聲音:
“早知你過得這麼悠閑,我就不來了。”
四周驟然明亮。
應拭雪睜開眸子,火光在石壁上跳躍,照出一個人影倚在牢欄外。
江洵望身着一襲華衣,鬓發整齊,衣擺利落,不沾一絲血迹,眉目飛揚。
應拭雪維持着躺姿,明明才分離沒多久,卻覺得好似過了許多年歲。
所以到見到他時,忽然覺得。
很好。
雖然也說不清是哪裡“好”,但心裡頭那點壓抑的荒蕪,終于被一點點填上了。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沒有算計、沒有戒備,隻有幹淨而淺淡的笑意。
落在江洵望的心裡,心跳也跟着慢了一拍。
他别扭地撇開頭:
“走了走了,快起來。不然我要我扶你啊。”
應拭雪如實道:“确實是起不來。”
他身上的傷勢太重,一直躺着倒不是矯情,真是無能為力。
江洵望十分認命地走進牢房,彎下腰,向他伸出手。
應拭雪略一遲疑,搭上去。
十指相握。
下一秒,對方一使力,将他整個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半扶着他,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兩人貼得極近。
應拭雪的手猝不及防碰到他傷口,江洵望蹙了蹙眉,沒開口,但應拭雪察覺到了。
“你受傷了?”
“沒有。”
江洵望語氣随意,打算蒙混過關。
但應拭雪盯着他,顯然沒被騙過去。
江洵望這才輕飄飄補充道,“就一點小傷。”
還專門換了件幹淨衣服,怎麼還是被發現了。
應拭雪知道他沒有表面上那麼輕松。
沉默片刻,他低聲道:
“對不起。”
江洵望一愣,偏頭看他。
應拭雪接着道:“我知道,這世上沒有誰天生就該為誰做什麼。哪怕我們有生死契約,也不是你必須來救我的理由。”
“之前瞞着你,是我考慮不周,很抱歉。”
江洵望聽完,難得沒有調侃,隻是歎了口氣,将他胳膊往自己肩上擡了擡,讓他更好借力,喃喃自語道:
“誰叫我欠你的呢。”
他一隻手托着應拭雪的腰,另一手握着他的胳膊,将他一步步扶出地牢。
兩人說着分開後發生的事,肩并肩往外走。
前方光亮漸現,照出盡頭的出口。
應拭雪聽見旁邊的人問:
“離開這了你打算去哪啊?”
“嗯?”
江洵望扯了個借口:“那天你也看到我師父了。估計他也挺好奇你的,要不然你去淩雲宗轉轉?”
淩雲宗。
江洵望口中的理想鄉。
風清,月白,大家像一家人在一起。
是很好的地方。
他張了張嘴,話還未出口,心髒卻猛地一縮——
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捏住了心尖,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擰。
劇痛刹那間炸開。
“……!”應拭雪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驟然一顫,眼前一黑,身形向下墜去。
“應拭雪!”江洵望一把攬住。
應拭雪癱軟在他懷裡,渾身都在劇烈顫抖,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薄唇發青
他意識到什麼,強撐着擡起手掀起袖子。
身上的血色封印扭曲得近乎發黑,符文在皮膚上灼燒跳動,如活物般掙紮着要裂開。
而幾乎同一時刻,江洵望也悶哼一聲,額角隐隐滲出冷汗。
魂契反噬。
那是契約之中,一方瀕死時的異象。
江洵望強行穩住身形:“出什麼事了?!”
應拭雪顫着手攥住江洵望的衣襟,用盡最後一絲清明擡頭看向他。
那雙總帶着清冷疏離的眸子此刻翻滾着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他輕聲開口:
“應鈞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