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沒有聽錯啊……媽媽害死了爸爸……
嬸嬸們輪番揮舞着重錘,将這顆釘子植進了錢紙鹞的靈魂深處,這讓她突然對朝夕相處的媽媽感到陌生和害怕,她一遍遍地重複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媽媽要害死爸爸……
錢紙鹞心裡都明白,因為她媽媽有了别的男人。
一捧又一捧,錢紙鹞将血肉模糊的自己的屍體收拾好,她的意識回到了現實,此時已是酒過三巡,席上衆人喝得面紅耳赤,回憶起了他們的小時候窮得穿不起褲子的苦日子,你爸他爸為了争一塊田,管你親兄弟,扛起鋤頭就打。
貧窮的記憶在堂哥們現在看來已經成了飯桌上的笑談,可是錢紙鹞笑不出來,她深知他們姓錢的人骨子裡的狠惡,窮怕了所以為了一點利益就能拔刀。錢紙鹞身上流着跟這些人一樣低劣的血,她在這些親人的身上看見了自己不願意承認的本性。
“現在好啦,他們六兄弟在下面團聚了,又可以手牽着手作伴了。”
大家哈哈笑起來。
錢八妹笑着笑着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大哥終于回來了,我們差點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嗚嗚嗚嗚嗚……”
從最初的隐忍低泣到嚎啕大哭,錢紙鹞坐在錢八妹旁邊無動于衷,但是一桌子人看着,她也隻得裝出關切的樣子,輕撫着錢八妹的後背:“姑姑,别傷心了……”
“我隻要一想到大哥這輩子過得這麼辛苦……”
一人嗤之以鼻:“小姑說話真好笑,好像我們大家誰就很容易一樣。”
錢紙鹞看向說話的人,是她四叔家的小兒子錢禮光,她跟這個堂哥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她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錢禮光對她們母女簡直是深惡痛絕。
“難不難的,”錢禮仕感慨道,“大伯這一生就是個迷,誰也不知道他那四十年是怎麼過的。”
錢禮光說:“是了,我在為學費發愁的時候,大伯一個人在台灣過得不知道多潇灑哦。”
錢紙鹞輕撫姑姑的手停了下來,忍住掀桌的沖動,在桌下攥緊了拳頭。
錢夢山在作為宗族理事長的這些年裡,新編族譜,修建壽堂,資助宗親,大大小小的貢獻也做了不少,再看看這些人,這就是她爸爸花費了大筆金錢也要維系住的親人。
心口被扯出一個大洞似的呼呼漏風。除了替爸爸感到悲涼,錢紙鹞覺得他們真好笑:“這麼多兄弟裡還是光哥命最好,以前在家靠大伯,現在又嫁了個有錢的老婆,就他的日子最好過了,怎麼好意思在大家面前說不容易呢。”
錢禮光投向錢紙鹞的眼神中的恨意明目張膽。
他曾是大伯最看重的侄兒,要不是趙清瀾帶着這個來路不明的野種突然出現,大伯必然沒得選,到最後一定會認他做兒子,大伯死後的遺産也都會是他的。
“如果不是你在過繼那天擺架子,現在在台灣潇灑的人不就是你了?”錢八妹停止了哭泣,她當真被錢禮光的無禮惹怒了,她在懷念她的大哥,那短命子在這裡陰陽怪氣,“坐在這裡的哪一個沒受過我大哥的恩?但是我敢說就數你錢禮光最不識好歹!”
“我大哥在台灣四十年杳無音訊,第一次回大陸探親,你們的棺材老爹一個個勢利眼,看他斷了一條腿,以為大哥是一路讨飯回來的,連家門都不讓他進,分了一間雞寮給他……”
錢八妹一口一個“我大哥”、“你們的棺材老爹”,大有不認除了錢夢山以外的五個哥哥的意思,他們認錢不認人的老爹讓大家今天打着親情的幌子聚在這裡就像個笑話。
錢禮仕撓撓眉毛:“小姑,這些都過去的事情了,就别說了。”
錢八妹偏要說:“我大哥臨回台灣前把你們的棺材老爹叫到面前,發鈔票!發金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錢了,又争着搶着讓他下次住到你們家去,後來我大哥蓋了自己的房子,不稀罕去你們家了。”
“我大哥做六十大壽那年,沒有老婆,沒有孩子,說好你錢禮光過繼給他當兒子,你給他送終,他供你讀書,結果到了那天又開始拿喬不肯,嫌他錢給得不夠多。”
大家有意無意地偷瞄錢禮光,錢禮發作為主人家,站起來緩和氣氛:“來來來,喝酒,禮光難得回來掃墓一次呢。”
錢禮光好不尴尬,開始不耐地拍桌子,錢八妹比他拍得更響亮:“是啊,你難得回來掃墓,你交不起學費,最後還不是你大伯替你出了,供出我們錢家的第一個大學生,你不知感恩就算了,連他過世你都沒回來給他上柱香。好在我大哥有自己的孩子,沒讓你這個白眼狼吃了他的遺産。”她從上到下捋過錢紙鹞的手臂,既珍又重,“紙鹞,我大哥留在這世上的隻有你了。”
掃墓酒吃成這樣,錢紙鹞心想她是再也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