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永遠飄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即便在核心區,全覆蓋的納米清潔設施也無法完全消除這種叫人肌肉緊繃的味道。
銀白色的診療艙泛着冷光,透明的玻璃艙門開着,等病号光顧。米久深吸一口氣,躺了進去,矽膠内襯的涼意讓他瞬間起了雞皮疙瘩。他盯着艙頂的環形燈帶,那些冷白光點在他視網膜上留下青色殘影。
媽媽陳昭昭站在診療艙旁,輕輕握住阿久的手,柔聲安慰道:“和每次的流程一樣的,别緊張。”
米久能感覺到她掌心滲出的細汗,捏了一下作為回應,低聲說:“我知道。”對他來說,診療不可怕,結果才可怕。
楚樞的白大褂下擺掃過艙門邊緣,帶起檸檬消毒劑味道的風。他總是帶着這個味道,米久說不清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聞到這個檸檬味就覺得喉嚨發緊。
也許他們都有這種強迫症,米久默默地想,爸爸也是隻喜歡一種味道:雪松香。無聊的大人。他偷偷翻了個白眼。
楚博士聲音沉穩,帶着一絲淡淡的微笑,扶着艙門,低頭問:“準備好了嗎?”
米久點點頭,楚樞随即扣下了艙蓋。
每次到這一步,米久總會聯想到棺材——那種在電影裡用來表示告别世界的容器。
機械觸手窸窸窣窣地從艙體四周探出,“啵”地迅速吸附在米久的側頸、手肘和膝窩。
探針帶有麻醉效果,并不疼痛,但米久總覺得這些觸手像長了尖牙利齒的蠕蟲,咬破他的皮膚,扭動着往他身體裡鑽。這些想象總讓他汗毛倒豎。
楚樞轉向陳昭昭,解釋道:“這次我們調低了金屬鉻的用量,試試效果。我去隔壁操作室了。陳博士可以留在這裡陪着米久同學,以免他緊張。”
米久盯着博士映在玻璃上的側影,發現他說話時眼鏡片會反光,完美遮住眼睛。就像現在,米久根本看不清那雙眼睛是否在盯着數據流。
陳昭昭優雅一笑,“多謝楚博士。”而後回到診療艙旁,安慰兒子,“媽媽在這裡。”
楚樞走進玻璃窗隔開的操作室,啟動了機器。診療艙内,一隻注射器緩緩探出,刺入米久的頸部靜脈。随着稀釋了數倍的複合凝膠注入,米久覺着全身的血管仿佛被無數小蟲子啃咬。
他曾經問過楚樞這種反應的原因,楚樞告訴他,這隻是由于恐懼而産生的錯覺,凝膠的稀釋程度不會引起強烈反應。
媽媽其實也很緊張,她的臉色同樣蒼白。米久看見了,便咬着牙不肯哼出聲來,用力盯着空中快速流淌的全息數字報告來轉移注意力。
他看不懂那些醫學名詞,但他需要看點兒什麼。
流淌的數字報告不停閃爍,米久突然想,自己其實是一段行走的BUG,需要被反複調試,直到兼容這個機械化的世界。
楚樞在操作台上瘋狂而無聲地敲擊着全息鍵盤,将報告的C級生物電斥效應調整為A-,比上次的A略低一檔。他需要延長米久的整體實驗時間,同時加大每一次診療中注入和回收的納米機器人數量。
随着他敲下确定鍵,全息數字流驟然亮起了鮮紅的警告:生物電斥效應A-。
陳昭昭看見那刺眼的紅色警告,臉色又蒼白三分。在研究所裡,她是獨當一面的博士,冷靜而果決;但在這裡,她隻是米久的母親,一個為兒子未來焦慮到的女人。
米久的身體情況讓她無法安心——如果不能進行義體替換,米久将很難融入這個高度機械化的社會。更何況,自然人的原生身體太過脆弱,根本無法承受這個時代的種種挑戰。
米久對結果倒不算太失望,因為他本來就沒敢抱多少希望。紅色的警告不過是坐實了他的自暴自棄。
他轉過頭,向着媽媽擠出一絲笑容,“沒事的,我才十七歲,還有時間呢。”
就在這時,楚樞嚴肅的提示透過通訊系統傳來:“先别動。再五分鐘。”
米久感覺到頸部的注射器再次刺入。醫療艙注入了一針納米機器人,楚樞平穩地解釋道:“這是清掃機器人,用來清除你體内殘留的緻敏物。稍後會回到注射器,對你不會有任何影響。”
萬一有迷路的怎麼辦呢?會不會留在血管裡以紅細胞為食?米久僵硬着脖子,對媽媽眨眨眼睛。
然而,隻有楚樞知道,此時此刻,還有另一組納米機器人正在悄無聲息地穿過米久的血腦屏障,潛伏進他的杏仁核裡。這是楚樞的秘密實驗,上次注入的那組潛伏機器人,這次随着清掃機器人一起,被楚樞悄然收走了。
引擎的轟鳴聲撕開城郊的寂靜,米久趴在“點绛唇”流線型的油箱上,感受着這台猛獸的每一次呼吸。噪聲融入風裡,他在無人的城郊路段走起了神。
如果自己就是不能改造呢?米久從媽媽蒼白的臉上看見她的焦慮。媽媽一定也在擔心吧。原人。體面的核心區家庭怎麼能有一個成年後仍是原人的小孩。
上次陪媽媽出門,無論碰見了誰都要問問這孩子什麼時候開始手術。媽媽隻回答讓孩子再長一長個子。她雖然在笑,可米久看得出媽媽的為難。
機車碾壓過碎石,颠簸得他骨頭疼。他又記起最後打的那場友誼賽,新換了感知模塊的隊友指着他,說他拖慢了隊伍的回防速度,“0.3秒!為了配合你,我們整整慢了0.3秒!你清醒點吧,米久,我們等不起你的進化!”
那混蛋都不知道那個扣在腦袋上的鍋蓋有多醜!米久狠狠地猛踩油門,點绛唇的屁股後面噴出一股藍焰。
直到摩托車駛入金穗街,米久的心思才回到現在。上次被搶劫的經曆還在紮他的後背,他一路不停直奔鐵藍車行。心裡開始念叨鐵藍的審美是不是有毛病,借他的這輛機車,暗紫流朱、造型妖娆,還取了個古怪的名兒。
鐵藍正蹲在店門口修理一台老式引擎,看見米久過來,拆下機械臂随意丢在一旁,找了支煙叼進嘴裡。煙霧将夕陽下的街景缭繞成昏黃模糊的老照片。
“我從進了下城就沒敢停,”米久邊說邊瞥着街角,“上次被搶的教訓夠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