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消瘦的身形、齊耳短發、蒼白的臉。她以48歲時的樣子出現。鐵藍記得阿涼告訴自己要去參加意識上傳實驗那天就是這副打扮。他不喜歡。
“别穿得像要去參加葬禮似的。換一身帶顔色的。”他低頭接通他帶來的便攜數據硬盤,給阿涼喂近期的新數據。
服務器散熱片快速轉動,放大了嗡鳴聲,像開水滾沸。
鐵藍席地坐下,撫摸過服務器側面刻着的那行意義不明的編碼:C.S./V.K.-09-177,再擡起頭,正看見阿涼她擡手調整耳後的神經接駁線。
這個動作鐵藍記得,收養自己的那些年,阿涼總是把細螺絲刀别在耳後,時常會再掖掖。
他點燃一支煙,煙霧在空氣中緩緩升騰,“最近發行了幾部新遊戲,劇情都不錯,我喜歡在礦場打輻射變異老鼠的那個。新聞還是一樣的無聊。不如我給你講講……”他突然停住,最近最有趣的事隻有米久那小家夥。
數據在阿涼雙眼中滾動。那些綠色的數據流跑得太快了,像下着綠色的暴雨。
隻有這時候阿涼的聲音才有些溫度,“多謝。你來的正好,之前的數據我都讀完了,再讀一次引起的興奮度比初次降低了37.43%。”
鐵藍吐着煙圈,盯着玻璃牆之外的一隻爬來爬去的壁虎看,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你每次都這麼說。”
阿涼沒有回應,她的注意力已被數據吸引,直到一條新聞讓她的全息影像顫抖了一陣:地幔層等離子流電廠二期工程投産議案未過審。
“真可惜。”她的聲音帶着罕見的情緒波動。
“什麼可惜?”鐵藍這才将注意力收回來,望向投影。可他在新聞标題上就犯了理解困難:“地幔什麼……什麼鬼。”
阿涼背誦教科書般平靜而快速地回答:“發電技術。通過超深探井至地幔軟流層,利用地幔岩漿,由地球自轉的慣性所形成的等離子流……”
“停!”鐵藍抓了抓頭發,無奈道:“說點兒我能聽懂的!”
阿涼的影像閃爍了一下,似乎笑了,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耳後,“簡單說就是:新型發電技術,一般認為該技術安全無污染。如果實現,發電能力足以覆蓋全部下城。”
鐵藍站直身子掐滅煙頭,随手一彈,煙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消失在角落裡。他嗤笑一聲,語氣裡帶着嘲諷:“上城不給下城供電,難道是因為電力不夠用嗎?上城和下城,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裡!”
他退了一步,“當年米明澈身上發生的事,已經決定了,上城電能永遠不會流到下城,無論有多少富餘。”
阿涼回想起了當年還是米氏能源實習董事的年輕男人,一個西裝搭配安全帽、和工程車一起來金穗街鋪設電纜線的公子哥。
随後她将身形切換成更年輕的25歲模樣。那一年,她喜歡穿溫柔的杏色連衣裙,假裝自己期待着一位愛人。也是那一年,她因為手刃了歐陽曦而從上城叛逃至下城。
她決定不展示這段過往給鐵藍看,拽起杏色裙擺,跳上并不存在的全息桌面,晃了晃腿,“人類真複雜。”
這是鐵藍沒見過的阿涼,杏色連衣裙的褶皺裡藏着他不曾參與的過往。他眯起眼睛,心在胸腔裡打鼓,語調輕而帶着試探:“阿涼,你現在……還覺得自己是人類嗎?”
“我當然是人。”阿涼迅速回答,語氣堅定,“這不妨礙我認為人類複雜。”
鐵藍露出無奈又寵溺的笑容,伸手掠過阿涼那一縷虛無的頭發,雖然無可觸及處無所改變,“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我走了啊。”
阿涼沒有接話,眼中的數據流再次滾動起來。突然,她叫住他,在鐵藍已經走到玻璃房子的門口時,“等一下。”
她又找到了一個讓她有交流欲望話題,“這篇論文很有意思。關于納米機器人在基因修複領域的應用,再有類似論文,你給我帶來。最好是讨論得深入一些的。”
鐵藍聳了聳肩,“我盡量吧,我又看不懂那些玩意兒。你幹嘛對這個感興趣?”他指着阿涼的機箱,“你現在已經沒有基因了。”
阿涼的身體不在鐵藍手裡,他不知道她在哪兒。阿涼對此緘口不言,就像她從未擁有過一具人類身體。
阿涼答非所問:“嗯。好奇。”
她沒回答,但她的服務器耗能提升了一塊。所以她一定是想了很重要的事。鐵藍重新點了一支煙,哼笑道:“知道了。”
也許,阿涼在期待着有一天能回到身體裡?和自己所期待的一樣?現在這個意識體會做夢嗎?或者夢是自然腦才擁有的魔法?
鐵藍向外走去,“我有空再來看你。這些你先看着,反正你也不需要睡覺。”
臨出門時他不甘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沉醉于新數據的他的老師,玩笑道:“下次我給你帶點兒烤肉的數據怎麼樣?我記得你還挺喜歡的。”
“下次你記得戴口罩。”阿涼目送了他幾秒鐘。待鐵門再次閉合,阿涼低聲自語,聲音淹沒在服務器的嗡鳴中:“人類的執着……真是無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