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法的機械義體被閹割了痛覺阈值,模拟信号被強制限制在輕微疼痛以下。所以他們選擇用外接電極刺激神經系統,突破機械體所設置的承受極限,追逐人類最原始的快感。”
鐵藍冷漠地諷刺着,“他們永遠失去了親手體驗厮殺的機會。所以盜用别人的厮殺來驗證自己活着,多麼可笑。他們的進化,無非是把人類的獸性塞進了钛合金的殼裡。”
機械義體可以讓人一拳打穿鋼闆,同時打穿的還有人類的邊界。這就是為什麼人類設計了義體又要限制義體。文明秩序以約束暴力為基石,但生命本能卻以感知痛苦為底色。人類賴以生存的牢籠,恰是人類急于掙脫的枷鎖。
米久上前一步,很想看清楚他們究竟被什麼扭曲了。突然,那些特殊觀衆中的一個讓他覺得眼熟,銀邊眼鏡和側臉英挺完美的輪廓線很像他的專門醫生,楚樞。
楚樞的電極此時亮到極緻,他一臉餍足,摘下眼鏡擦拭。
這個動作讓米久想起每次診療結束後,醫生用酒精棉擦拭注射器的模樣。他的脊背竄上一陣寒意,自己身邊也有這種人嗎?是不是每個衣冠楚楚的人都偷偷地……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自己親手砸碎的體育館裡那面鏡子,當時的快感讓他的指節劇烈地疼起來。那種疼痛,那種釋放,與眼前的場景何其相似。
鐵藍緊緊摟住米久,和他站在同一場噩夢裡,“醜陋嗎?憤怒嗎?你害怕了?米久,人類的興奮和戰栗,原是同一種化學反應。”
“你覺得這種……這種堕落合理?”
“我覺得,人類遠比你以為的複雜。将你置于他們的處境裡,也許你就理解他們了。”
“我永遠不會理解!”米久執拗而憤怒地辯白,将臉埋進鐵藍的肩窩,試圖躲避眼前的殘酷。但很快,他又推開了鐵藍,強迫自己直面這一切。
他目光死死盯着在籠中搏鬥的兩個原人。
他們的身上已經布滿了血迹,一個用膝蓋頂住另一個的背,雙手捏住那人的手腕,向背後扭曲到正常人無法承受的角度。被壓制的男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但那聲音很快被觀衆更高亢的歡呼和謾罵淹沒。
米久的拳頭緊緊攥住,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疼痛讓他突然領悟,“他們享受失控!”
和他砸碎鏡子時一樣!
不!他和他們不一樣!
絕不!
鐵藍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母親臨終前折斷體溫計的脆響刺入耳膜。鐵藍果然後悔了,比他預料的早了太多。他決定給米久看見這個世界的背面時,沒将自己算作這背面的一部分。
他上前一步,伸手蓋住了米久的眼睛,掌心立刻感受到睫毛的顫抖和眼角的潮濕。
“走吧,”他的聲音沙啞,自己和那些玻璃看台上的觀衆一樣殘忍,“你不能被困在這種地方。”
米久的唇抿成一條線,身體微微顫抖,卻倔強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身後沉重的防爆門重新關上。那些仿佛來自地獄的歡呼聲終于被隔絕在厚重的金屬門之後,死寂震着耳朵。
他突然明白了,鐵藍帶他來,看的是受欲望驅使的人的真相。這個真相也包括自己。他已經無法回頭了,人回不到沒見過殘酷無情的天真裡,就像嬰兒一旦出生就再也回不到子宮。
他握着鐵藍的手,緩緩拉下來,指尖冰涼。“我是不是……太軟弱了。”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着一絲破碎的哽咽。
“記住你現在的憤怒和無力吧,但别讓它們燎原。世界如此模糊,人最難是握住自己。”
“我記住了。”米久的聲音很輕,卻決絕,“我不會變成他們。”
他不該帶他來這裡,鐵藍聽見了自己的心聲:米久應該憤怒,應該唾棄自己。但米久沒有。
這個好看年輕人是鐵藍見過的最有勇氣的人——為别人的痛苦而顫抖,是這個污濁的世界上最難得的柔軟。他不會變成另一個自己,他有着比自己更堅毅的心。自己選了當一簇荊棘,但米久不會。将來有一天,米久會長成一顆參天的樹。
“我們走吧。”鐵藍拉起米久的手,向機車走去。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碰碎什麼。
昆山雪靜靜地等待着他們的歸來,純銀的車身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着冷冽的光芒。
鐵藍跨上機車,伸手邀請他正在破土而出的小朋友。現在是包紮傷口的時刻了,作為給米久的安慰,也是對自己的救贖。
車燈切開黑暗,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路上,扭曲成雙頭怪獸的模樣。
米久緊緊貼住鐵藍後背,鼻尖抵着他的背心。機油、汗漬與煙草味混着體溫蒸騰上來。米久拼命嗅,拼命将鬥獸場裡那股黏稠的血腥味從肺葉裡擠出去。
他不敢回頭看那個吞噬了無數靈魂的礦坑,生怕一回頭,那些瘋狂的畫面又會湧入腦海,撕扯他的神經。
背上傳來的米久的體溫,燙得他冒汗。鐵藍的機械手指在油門上一緊,昆山雪猛地加速。他企圖用離心力制造一點空隙,可米久反而摟得更緊——年輕人手臂環住他腰腹的刹那,他聽見自己左胸傳來“咔”的一聲。
鐵藍給自己心口紋上草芽破土的圖案,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天。
此刻,草芽在瘋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