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雪沖破夜色,碾過曠野碎石,雪亮的燈劃破黑暗的帷幕。當他們沖上一處高崖,在山巅停下,引擎的餘溫漸漸冷卻、夜風低吟起來。米久擡起頭,銀河像一條綴了寶石的絲帶,輕輕薄薄地橫貫夜空。
真實的星空不如人工穹頂璀璨。南方遠處,上城穹頂的光網閃爍着一簇簇磷火,那是模拟星星從外部看的模樣。
米久深吸一口氣,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湧入鼻腔,重新占據感官,漸漸驅散他心中的壓抑。
鐵藍從機車的儲物格裡取出兩小罐酸果子酒,遞給米久一罐,“再試試。”
米久接過酒握在手裡,罐身微涼。風拂過臉頰,頑皮地掀起衣角,又去哄星星眨眼睛。
“上城穹頂的星星不一樣,”他輕聲訴說,“模拟得很亮。星圖可以調換,法則由人類倫理委員會規定。呵,他們喜歡模拟舊曆公元前,說先哲的思想光輝如星星般給他們指出了方向。哎,鐵藍,”
開闊環境讓米久坦然多了,目光從銀河移向鐵藍,“你為什麼不幹脆把胳膊和眼睛換掉?既然你需要機械臂和義眼的幫忙。”
鐵藍習慣性地摸向衣袋,尋找揉得皺巴巴的煙盒,“義體不如天生的手臂好保養,感知也差些。我不會下礦了,這雙手挺好用的,何必急着換。”
他一邊說着借口,一邊低下頭往嘴巴裡塞煙卷。剛以手擋風咔哒一聲打着火機,齒間一空,煙卷被米久抽走了,隻在唇邊餘下被碰觸的癢。
“一想事請就抽煙,什麼毛病。”米久團碎了那支煙,眉間的嫌棄都很好看,“你剛才還說好用最重要呢。怎麼輪到你自己就雙标了?”
雙标?沒有煙,鐵藍撓了撓滿是胡茬的下巴,眯起眼睛看米久,順着風衣從領口到底邊再回到那雙揶揄的圓眼睛上,“那你呢?你怎麼不換?你家肯定不缺錢。”
米久狠狠白了鐵藍一眼,“我先問你的!哪兒有你這麼聊天的。”
夜風突然安靜下來,鐵藍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影。他為很多人修補調校義體,但放自己身上,他恐懼。那種冰冷、精确、毫無瑕疵的機械感,太疏離,總覺得不像人。
他席地坐下來,緩緩道:“8歲那年,我爸爸換了一顆機械心髒,然後抛下媽媽和我,跑了。半年之後,他死在了外面。”
他拉開T恤,給米久看他心口的草芽紋身,笑道:“12那年,我媽媽去世時侯,我紋的。因為她說:活下去!像野草一樣也行。”
米久蹲下,像個好奇的小奶貓似的,盯着那棵在鐵藍結實的胸肌上發芽的草,兩瓣子葉一左一右,捧出當中更稚嫩的蜷縮着的小小葉片,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色澤。
他的指尖懸在紋身上方,沒有觸碰,隻是細細描摹着輪廓。
鐵藍仰頭喝了口酒,展開胸膛,咂摸那種喉間的灼燒感,“你看,人,換不換成機械都一樣短命。那不如不折騰。萬一換了不好呢?換不回來的。”
他對米久笑了笑,“别用憐憫的眼神看我,我受不了這個。我好好的。”
“沒有。我知道。”米久擡頭,湊到鐵藍眼前,鼻尖幾乎要碰到鐵藍的臉。
夜風裹着青草香從兩人之間穿過,鐵藍的呼吸微微一滞。眼前這雙瞳子像深不見底的潭,倒映着自己錯愕的臉。鼻子裡鑽進一種淡淡的雪松香氣,纏繞住他的心髒,向潭地墜落。
“我知道。”米久輕輕地重複了一遍,目光從鐵藍的眼睛慢慢下移,再次落在那個草芽紋身上,眼神柔軟得不可思議,“我不能,你不敢,真巧。”
他舉起酒罐,撞了一下鐵藍手中的,一聲脆響。“敬我們!原裝的,多美好!”
鐵藍怔了怔,随即大笑出來,驚跑了藏在叢草裡的齧齒動物。
米久小心地挨着鐵藍坐下,身下的青草發出細微的折斷聲。他抱着膝蓋望向星空,嗅了嗅酒罐飄出的辛辣,“我有病。醫生說是:生物電斥效應。義體需要利用生物電連接神經系統,可我的神經系統會對義體的感知模塊異常放電。嘗試過許多種不同材料,至今還沒解決。”
“疼嗎?”
米久點了點頭。
“當原人挺好的。”鐵藍突然說,幹脆利落地。
米久轉過頭,對上鐵藍的目光。上城那種對原人的歧視,在下城的鐵藍感受不到,真好。人,總能找到一個能自由呼吸的地方。他替鐵藍高興,也慶幸這場相遇。
他重新仰望星空,用肩膀撞了一下鐵藍的肩膀,“哎,你聽過意識上傳技術嗎?聽說上城已經在實驗了。你說,人要是都變成了數字人,還會尋求體驗痛苦嗎?”
鐵藍心頭一跳,腦海中浮現出阿涼的機箱。他哼笑一聲,調侃道:“誰知道呢?說不定數字人會設計出數字電擊器之類的變态玩意。”
米久清亮地笑起來,“原來你這麼老派啊。我還以為你對技術很包容呢。”他一直當鐵藍是沒有信念、隻圖活得舒坦的人。今天,他從鐵藍的胡茬下巴和粗糙牛仔布的背後,看見裂隙,裡面跳動着一顆敏感的心髒。
“不算老派吧,我就是想不通……”鐵藍躺下來,星空低得觸手可及了。草叢涼涼的,帶着清香,軟得叫人犯困。
他還是點上了煙,灰藍的煙霧從他指尖袅袅升起。他伸手去抓住那些煙霧,隻攪得煙霧越發飄渺,絲絲縷縷扭動着散開,像某種活潑的舞蹈。
“米久,你說,人的意識,真的可以脫離身體獨立存在嗎?”他聲音輕得像在問風,“如果有一天,意識體正在學習新數據的你,看見現實世界裡在風中奔跑的你,你說哪個才是真的你呢?”
米久憑空看見了一個全息投影的自己從眼前跑過,後頸一涼,打了個寒顫,“你是說,意識上傳是個謊言?”
鐵藍的煙絲在夜風中蜷出一段灰。“坦白說,我不知道。兩年前……”他拍了拍身側的草叢,“過來,試試。”等米久小心躺下,他再望向天空,枕着雙手。煙頭像落在他面前的火紅的星星。“有一批永生科技的科研人員來下城招募實驗體,說意識上傳技術是人類通往永生的天梯。”
米久的肩膀輕輕挨着鐵藍的,草葉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來。換個角度看天空,銀河像水晶被揉碎在黑絲絨上。“後來呢?結果怎樣?”
“一個人都沒回來。我希望是真的,如果身體沒了的話。可我的直覺,人類的意識本質上是大腦對身體感受的反應。現在,别想,用這裡感受一下。”他側過臉,指節輕輕叩了叩米久心口。
夜莺在遙遠的地方鳴唱,風摩挲得草葉沙沙響,耳邊有小蟲子的窸窸窣窣,螢火蟲提着微光掠過發梢,草編織着清香的網。米久一偏頭,草葉子尖癢癢地撓着他的耳廓。他忽然發現,鐵藍的眸子也是一道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