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議倒計時38小時,幸福餐館。
晨星區的白天總是白茫茫的,像加了一層濾鏡。鐵藍其實一直不習慣。不過細想,他所不習慣的,也許并非穹頂。
他與父親不同,他對上城的濾鏡始終是“唯利是圖”。當年父親抛下他們去了晨星區之後,不過半年救死了,機械心髒和機械手不知被誰拿走,剩下沒用的軀體,當做垃圾丢回下城。
鐵藍記不清看見父親的殘軀時是個什麼感覺了,也許就是沒感覺吧。他也說不好恨不恨父親,當他看見那些血肉被野獸的尖牙撕成碎片,也許已經将他的恨一起撕碎了。
餐桌上放着一個無紡布袋子,裡面有幾罐合成型義體保養機油。鐵藍給阿誠帶的,他知道阿成不會舍得買好的給自己用。
真是個傻孩子。不過……誰又不是呢。
鐵藍捏出一支煙,掐在指縫裡,直到火機燙手也沒點。香煙如此适合安慰他此刻的緊張,又是如此不合時宜。像那個年輕人突兀地闖進他毫無指望的生活,像一顆鑽石卡進了齒輪間。
他眼窩青黑着,昨夜他通宵擦拭昆山雪和點绛唇時,機油裡浮動的全是獵枭協議裡那些“嚴禁”、“不得”、“必須”的紅色加粗字眼。他像個蠢貨似的不停追問:真的要把自己賣給獵枭嗎?就為了米久嗎?值得嗎?
米久披着光芒而來。
珍珠白的納米風衣上沾染着米家标記性的雪松氣息,劃出一道格格不入的清新軌迹。
“我給阿誠帶了些複合營養餐和機能飲料。”年輕人飛揚着笑容,舉起印着銀色logo的紙袋子,濃密的睫毛上沾着未幹的晨露,“久等了。”
鐵藍攥了下拳頭,掌心的傷口滲出淡金色組織液,像某種可恥的坦白。自己果然是個蠢貨。因為——
值得。
這個念頭像機油般絲滑地浸潤了他的心髒。
米久坐下來,翻看無紡布袋子,擺弄着那幾隻黃色的鐵皮罐子,笑道:“我們就走吧,去看阿涼老師……”
他突然頓住,不知想到了什麼,耳朵尖泛起紅暈。他抓起幾隻袋子一起往櫃台去,問當班店員:“給阿誠的,放這兒行嗎?他下午班嗎?”
“沒請假,也沒來。”店員嘟囔着拉開儲物櫃。
一陣驚呼響起:“小依!”
小依的半截身體蜷縮在櫃角,後腿的斷口處,藍色的電火花不停閃現,每一次閃爍都映亮裸露的齒輪。她眼睛瞪着,機械瞳孔收縮成了一個小小的針孔。
鐵藍三兩步走過來,抓起小依舉到眼前,心裡蒙上了一片血色的霧。她殘破的身體代表着:這事不對!阿誠隻怕是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
門口突然傳來迎賓聲,三個高大的男人擠了進來,每一根手指都帶着數據接口。
回頭之際,鐵藍鉗住米久的肩胛骨猛拽。米久不防,一個趔趄重重磕在了桌子上。“是蛛影,數據幫的人。”鐵藍急促地說,用力壓着米久肩膀貓下腰,決絕地拉着他穿過後廚往餐廳後門飛奔。
後廚的熒光燈在頭頂頻閃,鐵藍看見自己拉着米久飛奔的影子投在油膩地磚上,兩個扭曲的影子糾纏在一起。
爆炸聲來得比預期更快,剛出後門,身後突然一個震天動地的巨響,仿佛将整個世界都撕裂了。強大的沖擊波如一頭巨獸,從他們身後瘋狂撲來。
鐵藍和米久身高都在一米八十往上,此刻兩人卻像兩片輕飄飄的樹葉,被爆炸的巨力推出去,身體不由自主向前撲。危機之際,鐵藍順勢一個轉身,緊緊抱住米久,借着慣性就地打了個滾,卸掉這股要命的沖擊力。
米久被震得天旋地轉直犯惡心,兩眼冒金星,耳朵裡灌滿了巨大的鳴響。可情況緊急不容他休整,他再次被拽着往後巷深處跑去。
鐵藍顧不上疼,目光快速掃着出口。他一眼瞥見前方有個下水井,毫不猶豫拉着米久朝井口狂奔,踹開井蓋,用力将米久推了下去。
“往米氏大廈方向跑!找大廈後街的水井出口,你進了米氏大廈就是到家了!”鐵藍匆匆叮囑,焦急而堅定。
米久不敢有絲毫怠慢,急速下井。在眼睛沒入井道的黑暗之前,他看見的最後一幕是三個雙手改裝成金屬機械臂的男人氣勢洶洶地奔他們而來。那些機械臂端着的是閃爍電弧的槍,寒光冷峻如死神的鐮刀。
米久心急如焚,全速往下爬,鐵藍還在外面呢。井道漆黑,他什麼都看不見,手抓着檢修梯子,顧不上感受陡峭和危險,隻想下降得快點、再快點。
腳下有了一絲亮光,目測離底部還有三米來高。米久一咬牙,狠心跳了下去,蜷起身體滾動卸力。
等他站穩了腳再往井口看,頭頂卻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井蓋已經被推回原位,而鐵藍并沒跟着下來……
井下潮濕。空氣中彌漫着腐朽發黴的臭味,霸道地沖擊着鼻腔,令人作嘔。站在井底,米久感覺黴菌病毒都在往毛孔裡鑽、在争先恐後地在他肺泡裡紮根,那種厭惡感讓他心裡直發毛。
井道牆壁由大塊的岩石堆砌而成,本應粗糙的表面因潮濕而變得滑膩膩的。米久扶住牆壁,瞬間就像觸電般抽回手,滑膩的觸感像捏碎了蠕蟲似的,惡心死了。
井底的檢修通道約有兩米半高,五米寬左右,不算太壓抑。但通道很暗,隔很遠才在角落裡裝有小小的黃色警示燈,燈光微弱。順着通道向遠處望,不論前後,視線很快被無盡的黑暗吞沒。人在這裡,毫無安全感。
米久在昏暗裡站了一分多鐘,他掐着脈搏數了一百下,等擂鼓般的心跳平穩下來。他支起耳朵仔細聽着周圍環境,此時附近沒有水流,頭頂也沒傳來新的動靜。
他打開手腕通訊器,井底居然沒訊号!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晨星區的基礎設施實在太差勁了。
通訊器此時唯一的作用就是補充些聊勝于無的光亮。米久借着這點兒微光向上方看去,隐約能看見剛才爬下來的梯子,貼在井壁上,鏽蝕的梯級在黃光裡如同懸吊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