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夜色漸深。意氣正盛的少年人彼此推杯換盞、互訴衷腸，又以酒助興，不一會這一桌子人就倒了一半。

還清醒着的幾人簡單收拾了一下殘局，又将住得近些的好友各自扶回房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不過他們也一同約好明日一早爬也要爬起來去為姜承送行。

宴會的主角也醉得迷迷糊糊，歐陽靖和江月合力把他扶到了床上休息。江月直搖頭：“這人今天才受了刀傷，也不講究着點。”

“江兄。”歐陽靖正色道，“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歐陽兄但說無妨。”

“明天開始我們都要離開折劍山莊，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還記得我先前跟你說過的話嗎？他背後所牽扯到的一切勢力都不簡單，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必有大事發生。”

“你是說……”

“嗯。我需要你随時向我傳遞這邊的情報，力求讓我第一時間掌握最新事态。之前咱們一同研究的密文你應該還沒忘記吧？”

江月冰雪聰明，此刻已經明白自己身上的責任：“當然。這邊就交給我吧，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留在這裡的眼睛。”

“多謝江兄。我還有一事相求，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請你們一定要保護好大師兄。”

江月一愣：“為什麼？”

“今晚你去大師兄那邊探查情況時，應該看見皇甫家的弟子在旁偷聽了吧？”

“……是。”

“皇甫門主現在，想必是巴不得大師兄出意外呢。”

江月一時間沒想明白，大師兄又跟皇甫家有什麼關系？他出了事做不過是折劍山莊損失一名得力弟子罷了，皇甫門主連這個也要一争？

不過他相信歐陽靖的判斷，這個少年年齡不大，但智謀不可小觑，他已領教過多次。

江月走後，房間裡便隻剩下涼期一人。他還坐在桌前一個人喝悶酒，神色伶仃，毫無平日裡意氣風發的模樣，眉眼間頗有頹唐。

“七哥，你怎麼了？”

“小少爺啊，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前兩天在雪石路除妖，我跟你說的幻境之事？”

“記得。七哥說幻境裡有你不想見到之人，所以打算等自己想通了再與我說明。看你這副模樣，難道是想要一吐為快了？”

“不錯。”涼期又滿上一杯酒，卻并不打算去喝，而是将杯口倒轉，整杯酒被潑灑在了地上。

“少爺是不是覺得，‘涼期’這個名字很好聽？”

歐陽靖如實答道：“姓氏罕見，名字也不俗。隻聽‘涼期’這個名字可能會覺得你是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卻不想你其實是這樣一位仗義勇猛的俠士，我想令尊令堂在取名時應是參考了‘飲冰十年難涼熱血’吧？”

涼期輕笑着搖搖頭：“是啊，折劍山莊的大家都這麼說。可其實誰又知道，我不姓‘涼’……或者說，我真正的姓氏是與之同音不同形的‘梁’，是最常見的一個姓。我也不叫什麼‘梁期’……而是‘梁七’，是放進人堆裡能被瞬間忽略掉的一個名字。”

“這……”

“我家不過是折劍山莊腳下村落中最普通的一戶人家。我出生時在家中排行老七，父母就随意給我取了這麼個名，與所謂張三李四王五之流并無區别。”

“那，七哥。”再次說起“七哥”這個稱呼時，歐陽靖心中也多了些不同的感受，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為何後來改了名？”

“這就是我說的，在幻境中遇到的那個人。或者說……也許他不是人？”

一聽此人或許為半魔，歐陽靖立馬認真起來。

“他是我幼時玩伴，這個名字也算是他送給我的一份禮物。我們曾形影不離，視彼此如手足。他是個孤兒，自小因身上長有奇異紋路而被趕出家園，一直流浪到了我的村子附近。他說這的村人還算友好，會有人經常給他剩飯和舊衣，也交到了我這個朋友。”

涼期給自己倒了杯酒，“他沒有名字，我就說，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姓梁。他欣然接受，又提議道梁這個姓氏太過常見，我們不如給自己取個驚世駭俗的名号，畢竟所謂大俠都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名字諸如獨孤、不群、世離之類，于是‘涼期’這個名字就誕生了。‘涼’字之意正如你所說，是‘飲冰十年難涼熱血’，而這‘期’字，則是要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活成自己期望的模樣。”

涼期又飲下一口酒，眼中暗含淚光。“我又問道，那你的名字呢？他說，既然我們二人隻能在夜晚偷偷會面，良宵短暫，不如就叫‘添夜’。涼添夜——意為希望今夜未央，情誼地久天長。我曾以為，小七與添夜可以安安心心做一輩子的朋友，但不曾想到添夜的身份竟成了阻礙，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難道是——”

“村裡突然來了個道士打扮的人，說我們這裡有魔氣，若不除魔，所有村民都會受害。那之後添夜就因為身上疑似有妖魔的紋樣，被所有人趕出了村子……我恨自己太過懦弱！平日裡總是溫和友善的村民像是換了副面孔，拿着掃帚、燒火棍和晾衣杆兇神惡煞地将他趕出了村子……而我因為害怕隻能躲在兄長背後！如果當時我能沖出去保護他……不，哪怕隻是和他說一句話也好，如今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父母也禁止我再去找他，就這樣……我…………”

“……”不。歐陽靖再清楚不過，就算你當時沖出去，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我痛恨自己的虛僞和懦弱，也痛恨這天底下一切虛僞懦弱之人。今日四師兄被奸人戕害，最後落得一個逐出師門的下場，不能不令我聯想到當日之事……今日的姜兄弟，恰如那時的添夜……所以我真的是報了犧牲一切的覺悟也要保護他，就當是稍微彌補自己犯下的罪孽。可沒想到，我依舊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七哥，不是的！”歐陽靖抱住涼期的手臂，“雖然我們要對抗的是整個武林對妖魔的偏見，是這片大地上的人心，但我相信一定有什麼東西開始改變了！”

“小少爺……幸好，幸好還有你陪着他，我想一路上姜兄弟也不會那麼難受了。我是個廢物，就算再不願承認，依舊有很多事是我拼盡全力也做不到的。但你不一樣，從小我就隐約察覺到，你這小子聰明得不得了！”涼期鄭重地拍了拍歐陽靖的肩膀，“歐陽兄，姜承就交給你了，你一定、一定要保護好他。”

歐陽靖輕笑一聲，“這是當然。”

歐陽靖與涼期的對話，被已經清醒的姜承盡收耳中。他躺在床上怔怔望着空無一物的天花闆，良久用五指蒙住雙眼，指縫間已有濕意。

他不知道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二十多年前那個寒冬臘月，是師父親手将自己撿來，如今又是他親口将他驅逐。

他在擂台上打傷了師兄……那股力量是什麼？從凝翠甸開始便一直無法控制……不，今天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可他們……江月、涼期、謝茗、步華、商現……謝師弟說，願以性命擔保……他一個知書達理的人竟然會為了自己如此沖動；還有步華，明明是個腼腆文靜的少年，卻能說出那種氣勢洶洶的話來……還有花師妹安排的筵席……

對不起。良久，他輕輕說道。是姜承無能，此生隻怕再難有機會回報你們的友誼了……

等到歐陽靖出了山莊、深夜密會了殷燃并和他談攏了接下來的合作後，再回到房間已是子時。歐陽靖蹑手蹑腳爬上床，姜承已經睡下了，他借着燈火用帕子拭去對方臉上的淚痕，又吹熄了幾盞燈。

第二天一早，姜承扛着行李來到山莊門口，身後還跟了個小尾巴。

歐陽靖一邊辛辛苦苦用風系仙法拖着自己的行李一邊吐槽自家老爹真不厚道，聽說他要跟姜承一起走竟然叫人截堵他，還好他不走尋常路，翻圍牆溜出去了。

夏侯瑾軒面上全是擔憂：“姜兄？”

“……”

瑕說道：“我們都知道了，聽說要趕你下山，事情明明不能全怪你，那個歐陽門主怎麼能這樣胡亂處罰呢。”

“……師父他……”

“姜兄，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

“唉。你這樣，可是辜負了世伯一番苦心啊。姜兄，依我之見，現下事情正在風口浪尖之上，若你留在山莊、再與師兄弟們有什麼龉龃，那局面難免進一步惡化。世伯此時命你下山，正是希望事情快些冷卻，況且你若是在外面闖出名堂，功成名就再衣錦還鄉，到時江湖同道也無話可說。”

姜承回想起昨晚酒席上江月說的話，“嗯，真是這樣……”

“所以啊，姜兄不必太煩惱。而且阿靖不是也跟過來了嗎，既然歐陽世伯沒有過多阻止，說明他心裡還是記挂着你的，不然也不會默許阿靖一起走。”

“……師父待我如父子，養育之恩終生難報，你說的在理。”

“既如此，姜兄你們不妨先随我一同下山，四處遊曆散散心，等風波平靜再回到這裡，如何？”

“好耶！出去玩！合法假期！！”

瑕：“……我就知道隻有小少爺是真心想出去玩。”

“巧舌如簧。”皇甫卓一邊傲嬌地吐槽一邊加入了隊伍，“不過夏侯兄這次說的不無道理，你不必如此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