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小公子年少有為智謀過人，某實在佩服。但我尚有一事不明——”

魔翳的幻影隻有一瞬間的動搖，他敏銳發覺了歐陽靖話中漏洞。

“小公子以修複我夜叉水脈為籌碼，與我魔族握手言和。但這水脈一事可說是關乎我夜叉生死存亡，此事我不可兒戲，某不能不多留個心眼，還望小公子不要見怪啊。”

“你指什麼？”

“人界所謂的修複水脈之法，到底為何？勝算幾成？小公子此番若隻是張空頭支票，虛張聲勢……”

歐陽靖思索片刻，魔翳願意這樣說便證明他有幾分動心了，但依舊不敢大意。哪怕歐陽靖丢了個堪稱神來之筆的萬全之策在他臉上，他也絲毫不曾松懈。該說是他謹小慎微，還是侵略人界的野心未泯呢……

于是他道：“修複五靈之水脈，表面看來隻有借助女娲後人之力這一條道路。然而現存的女娲後人能力未覺醒不足以擔此大任，因此，我等已同巫月神殿掌門探讨過此事，決定将千千萬萬人類之力通過女娲秘術集合起來，替代女娲後人的磅礴靈力，理論上完全可以激活水靈珠。”

聰明人之間從來無需多言，魔翳已經明白其中原理了。此前他從未想過，除生祭女娲後人與進軍人界之外竟然還有這第三條路，甚至兵不血刃、兩全其美。同樣是賭，為什麼不賭個穩賺不賠的？

那麼，他在意之事隻剩最後一件。一件甚至不能夠被稱為顧慮或者理由，單純是他身為魔族骨子裡對人類的蔑視，由此而衍生出的一點兒脾氣罷了。

“……倒不失為一個值得一試的想法。”魔翳輕笑一聲，像在貶低人類，又像在嘲諷自己。“想我魔族從來孤傲高貴，從不受他人牙慧、也從不輕易向何人伸出援手。我等的曆史本就充滿了戰争與侵略，這從來都是魔界的規矩，力強者勝。而勝者青史留名，坐擁河山。你們人族生而弱小，故而報團取暖。不善武力，便以智謀相補。但據我所見，論起這世上最可怖之物，莫過人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箴言還是從你們人族流傳開來的吧？在排除異己這方面，人族可說是天賦異禀。蚍蜉成群尚能撼樹，要我以整個夜叉族之名草草結盟，某實在心下不安。”

歐陽靖皺着眉，魔翳這番狂言妄語屬實将是對人的不屑統統發洩出來了。他表面辯解自己不敢輕信異族人，實則暗諷人類奸邪狡詐，但凡換個土生土長的人類站在這，聽了這番拐彎抹角着種族歧視的話，估計當場就要發飙。

魔翳對人的輕蔑從來都是溢于言表的，不然也不會在品劍大會上剛見到姜承時就跟他說人類的壞話。多半是因為他在人界潛伏了二十年，雖然身份尊貴為夏侯家二門主，但要融入人類社會，有時候也免不了一些退讓與讨好。和低賤的種族朝夕相處、甚至假意逢迎，對這個心高氣傲卻又審時度勢的家夥來說，也挺折磨的吧。

可惜歐陽靖不生氣，他有辦法應對。

這種時候，他既不能為人類辯解，說人族不過是為自保而對異族生靈防範過度——人家一句“你自保保出被害妄想症來了”就給你怼回去了。更不能向着魔族說話，一個人類連對自己的種族都不忠，如何保證結盟後不會背叛盟約？這是個進退兩難的局面，似乎說什麼都是死路一條。魔翳面具後的臉扯出一個微笑，對于自己在為難這個小鬼他心裡門清，此番不過是想給他吃個難題，殺殺威風，讓他嘗嘗打掉牙往肚子裡咽的滋味，然後再謊稱玩笑賠個不是，締結盟約。魔族佬慣用的伎倆。

于是魔翳剛要開口，說剛才那番話都是氣話小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歐陽靖突然打斷了他。

“先生。很多年前，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一句話。此話不長，卻字字珠玑，以至于我後來時常将這句話拿出來品讀，每次都有新的體會。似乎無論種族、無論國家甚至無論時代，這句話竟然出人意料地都能适用。所以現在，我亦想将這句箴言贈與閣下。”

歐陽靖笑了笑，一字一頓地說——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阻礙，傲慢才是。”

“…………”

————

魔翳被這句話猝不及防擊中了。

傲慢？可笑，魔族自古就是這個脾性，實力本就是傲慢的資本，弱小種族豈能理解。

可……這句話算是嘲諷嗎？虛張聲勢的威脅，抑或氣急敗壞的詛咒？似乎都不像。歐陽靖隻是以極端平靜的語氣說了一句絕對客觀的話罷了。但正是這份不含任何情緒的發言，才為這句話鍍上了詭異的色彩。——真理的色彩，後來魔翳如是想到。他像是說出某個物理規律或是算學公式那般說出這句話——像是從一個高于此世的緯度俯瞰人間，遍覽了所有文明的更替興衰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并将它作為一句神谕，輕飄飄丢下來。這一刻，他的立場堪比神明。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阻礙……人族向來是弱小的，他們的幼崽甚至無法離開母體存活，一塊瓷片就能要了他們的命。他們同樣無知，相對于壽命動辄百千年的長生種而言，他們連世界的皮毛都未學到就撒手人寰。

“但為什麼，在那場上古的魔神戰争中，偏偏是人族打下了人界呢？”

這是在神降秘境中從女娲那裡共鳴到的記憶。歐陽靖邊回憶邊說，“人與神的聯軍逼得獸族節節敗退，蚩尤不得已率領殘部躲入魔界。而後伏羲降下六界封印，魔族再也打不了人界的主意，人從此有了得天獨厚的家園。誠然，人的力量六界最弱，人的壽命也注定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一生無知。可為什麼，人還沒有滅絕呢？弱小和無知，真的是決定文明存續與否的最大因素嗎？”

歐陽靖逼近一步，“人的文明之所以能從數不勝數的天災中存續下來，正是源于人對萬事萬物的敬畏！因為敬畏妖魔鬼怪，所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因為敬畏大自然，所以才有山洪來時造壩而治、嚴寒之下圍爐而屋。因為命短，所以敬畏死亡。因為無知，所以敬畏一切未知！”

……傲慢才是。

傲慢才是。

魔翳微微垂下頭，他的幻影僵硬了一瞬。歐陽靖悠然自得地整理了一下頭發，因為已經勝券在握了。魔翳還是什麼都沒說，但他知道，對方已經動搖了。

“成交。”

魔翳擡起雙臂伸到腦後，揭下黑色的鬥篷，然後是白色的面具，露出一張屬于堪稱清秀的臉。一道蜿蜒魔紋自鼻梁處橫亘整張面孔，他的眼睛狹長，眼尾稍稍挑起，雙眸微眯。月色投射入他的瞳孔，隻留下幾枚碎銀。

“歐陽靖，你的确不容小觑……我很慶幸你沒有選擇成為夜叉的敵人。不過，‘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阻礙，傲慢才是’……這句話，我很喜歡。”

歐陽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并非因為魔翳在他面前揭下面具是件多麼令他驚訝的事，這想必隻是對方表達誠意的方式罷了……好吧，說來怪丢人的，他是被…………美色迷了眼。（姜承：6）

魔翳在遊戲裡的建模和立繪，在主角團一衆帥哥美女的對比之下确實顯得有些平庸，加上反派印象又影響審美，但這不代表舅舅不是個美人啊！何況此處并非遊戲建模而是活生生的人……啊不魔，站在眼前，歐陽靖在心裡瘋狂發癫，今天就是柳下惠來了他也得喊幾聲美人讓我超超才能走！夜叉出美男這個設定果然堅不可摧啊！而且……嘿嘿嘿男人嘛果然是越成熟越有韻味，我說舅舅你要是及時改變策略，用美色征服人界可能會事半功倍哦…………啊呸呸我在想什麼呢！歐陽靖在心裡給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這反派廚的職業病真是治不好了。

不過魔翳可沒那個本事讀心，他隻認為歐陽靖是被自己的舉動驚到了。“怎麼，小公子見我真容如此驚訝？我等日後便是盟友，自然不能遮遮掩掩故弄玄虛。”

“咳咳——！先、先生說的是，晚輩大驚小怪了哈哈哈……”

啪、啪、啪。

黑暗的森林中突然傳來掌聲。龍溟邊鼓掌邊從一堆灌木中款款步出，“舅舅，我早說過的吧，這位歐陽家的小少爺絕非等閑之輩，奈何舅舅聽不進去呀。”

“龍溟哥哥，你剛才叫他什麼？”——歐陽靖表示該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視而不見。

“哦，還未介紹過吧。”龍溟的笑中有幾分無奈，“這位便是孤的舅舅，夜叉攝政王，與我一同來到人界，共謀水脈之人。”

“原來是這樣！你們也不早說，等着看我笑話呢？”歐陽靖佯裝羞惱，很快恢複了往日那副天真無邪的童稚模樣。“那就是一家人了，咱們以後商量水脈之事也方便許多。哎龍溟哥哥，你和舅舅說過沒有啊，就是咱們和海棠夫人研究出的那個方法？”

“自然。隻不過那時舅舅尚不放心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差我再多調查調查，他就繼續自己在人界的宏圖大計了。沒想到小公子半路殺出，我也着實吓了一跳。”

對于歐陽靖這種趁機攀親戚的行為，魔翳沒來得及駁回，隻好苦笑着認了。沒想到這一趟暮霭村之行不僅解決了心頭大患，還順帶撿了個便宜侄兒，魔翳一時間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