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折劍山莊。
這原本是一個平靜的夜晚。江月跟蹤封子谙,眼瞧着他鬼鬼祟祟從山莊側門出去,會見了一名皇甫家弟子。江月依稀記得這人叫修武,跟在皇甫一鳴身邊最久的人之一,如今似乎已經被培養成了密探。
“好的……怎麼說……可是同門大多向着姜……”
“……盡力……别忘了你娘生你時……”
隻是躲在樹後還是聽不真切,江月于是披上黑色鬥篷,輕身飛上屋檐去,這下便能将密謀盡收眼底了。
“——可是我在莊内名望遠不及二師兄,甚至連七師兄和九師兄也能随随便便壓我一頭。我要怎樣才能顯得自然,而不被其他弟子懷疑是别有用心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好好想想姜承平日裡有哪些地方是大家頗有微詞的,誇大其詞、真情實感,說不定也有不少弟子能和你共情。”
“我……我最能說道的也無非是二小姐和盤師弟……”
“是了。封兄弟,我聽聞當日品劍大會沖突的原因之一便是二小姐,隻不過如今蕭長風卧病、姜承出走,知情者少之又少,此事才被掩蓋。你若能舊事重提、添油加醋,加之當下人心惶惶的處境,說不定會事半功倍。”
“……嗯。”
“至于盤幸和盤曉的關系,我不會和門主說是你告訴我的,你大可放心。”
江月聞言深深皺眉。莊内散播流言的主力除了蔣逸便是封子谙,奈何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他們又要提防着皇甫家和黑衣人的一舉一動,辟謠方面難免力不從心。他為這事愁的晚上睡不着覺,頭發都掉了一大把。江月還算是其中腦子機靈的人了,但面對有預謀的流言蜚語還是束手無策……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時,西北方向忽然傳來一聲鳥鳴。
那是江涼謝三人之間約好的暗号,布谷鳥鳴三聲,代表“速來,情況有變”。
江月向西北方望了一眼,心沉到了谷底。
那是蕭長風的房間。
此刻,蔣逸正在趕往蕭長風的房間。
他的走很慢,慢到就算被人認作是散步都會覺得離譜的地步。與其說他在趕往何處,不如說他在逃避什麼。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要去領受懲罰,那房間裡明顯有着他不願面對的一切。
但蔣逸并非知難而退的懦夫,他從不逃避即将到來的災難或幸事,他會如此,隻是因為有些事沒有想通。
他手中握着一包見血封喉的汁液,濃度極高,隻消用銀針一蘸便可頃刻間要人性命。他擅長暗器,口袋中銀針與蒺藜都是常備,塗上毒藥害人性命也不過順手為之。區别便是,如今他要取的是蕭長風的命。
所以他疑惑,他猶豫,他扪心自問。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有時候,蔣逸覺得自己和江月真的很相似,都在芸芸衆生中遇到了那個高山流水,都因為一個知遇之恩向某人效忠。但似乎又有哪裡不一樣,江月和歐陽靖的緣分起始于一副對子,他和蕭長風起源于村子被地震毀去的那個無月夜。
他羨慕江月和歐陽靖,羨慕得面目全非,這樣幹淨又平等的關系是他夢寐以求。可他隻能默默跟在蕭長風身後藏進他的影子,在對方需要自己的時候化作利刃,為他斬卻荊棘。
可蕭長風對他又并非全然的利用,這其中摻雜着多少複雜的東西蔣逸怎能看不出來。他知道蕭長風是真的需要自己,沒了自己他一個人根本不行。沒有蔣逸,他無法在折劍山莊獲得如此聲望、無法獲得那麼多弟子的擁戴,以至于就算他真的幹了點混賬事,對他的人緣也沒有太多影響。
蕭長風不能沒有蔣逸,而蔣逸也不能沒有蕭長風。蔣逸是個活在黑暗裡的人,如果沒有人将他護在影子裡,他就會被太陽灼傷。是蕭長風自顧自将他拉了出來,将他藏進自己的影子,才能帶着他看見太陽。
思及此,蔣逸冷笑一聲,将魔翳給的見血封喉扔進了梅湖。藥包在水面上打出咚的一聲,便沉了底。
蔣逸知道,他們是兩個惡人。一個惡人有野心但沒本事,另一個有本事但沒野心,天生互補,誰說惡人之間不能互相依靠呢。蕭長風發現了這把埋在土裡的利刃,将其拭去塵土、磨掉鐵鏽,使其煥然一新,這是恩。蔣逸願意用一輩子去償還恩情。但同時他又羨慕極了江月和歐陽靖的關系,同樣是誰人的利刃,為什麼你就可以站在少主身邊呢。為什麼你的鋒芒同樣銳利,卻從未被人恐懼、被人排擠呢。
此番念頭隻在蔣逸腦中閃過一瞬便消失了。他不會将時間浪費在傷春悲秋上。此刻他在想,對自己來說,到底是蕭長風想要實現的東西更重要,還是蕭長風這個人更重要。
他依稀記得蕭長風在昏迷前曾交代過自己,一定要扳倒姜承,機不可失。以往蕭長風的命令他都完美執行了,但如今事态愈發複雜,已經不是蔣逸最初設想的簡單誣陷栽贓就能解決的了。先是皇甫、歐陽兩家勢力牽涉其中,後來姜承身份與魔族挂鈎,情況瞬間變得複雜起來。本以為姜承一介無依無靠的孤兒,扳倒他形同捏死螞蟻,但如果真讓姜承被那個黑衣人算計住,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會被連根拔起?
如今整個折劍山莊都是某人的棋子,他和蕭長風也不例外。蔣逸想不出破局之法,但某人的黑手已然伸向了本該隐身的蕭長風,把他的性命也當做棋子來玩弄!
怎麼辦?蔣逸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從自己口中問出這個問題,通常都是蕭長風在不停問他:怎麼辦?
他答應了黑衣人的要求,在折劍山莊内裡應外合,方便此人布局謀劃。這都是為了陷害姜承,在此事上他們目的一緻,蔣逸樂意幫忙。但自從某天,黑衣人隐隐透露出蕭長風不該活在這世上的意圖時,蔣逸一向平靜如四海的心中開始泛起暗瀾,情緒在黑衣人交給他一包見血封喉時化作驚濤駭浪,連手都開始顫抖。
黑衣人說,今夜他會與他商議最後一次,過了今夜,大計可成。
再結合皇甫一鳴那邊的“成果”,不難看出要徹底令姜承無法翻身已經萬事俱備,隻欠一場聲勢浩大的武林公審令他身敗名裂了。
說到這,蔣逸就想起來蕭長風曾經帶他去過一次千峰嶺,是偷偷逃課去的。當時他站在山巒林立之中射落一隻鷹隼,志得意滿和他說自己将來要做天底下最厲害的男兒,到那時,他也可以聲名遠揚了……
蔣逸不願回憶下去了。他推開房門,發現黑衣人已經等候在蕭長風床邊。
蕭長風還在昏睡着,但蔣逸總覺得他狀态不對,體表隐隐浮現出不祥的黑氣,就像……當日姜承在擂台上的情況一樣!
“你不是說事情已經快到收尾階段了嗎?”蔣逸心中焦急,語氣難免暴躁。“這是要對他做什麼?”
黑衣人發出幾聲輕松的笑,“小兄弟,既然你不願意用我精心準備的毒賜他一個安樂死,那我隻能退而求其次了。若是蕭長風死狀痛苦萬分,那也不是我的錯啊。”
說罷,黑衣人揚起手臂,如出一轍的黑霧在他掌心凝聚成一團烏黑的能量球。饒是蔣逸不懂魔功,也能看出這小小一顆球定能置人于死地!腿腳比頭腦行動快一步,他飛身上前踏到床上,揮出一道劍氣試圖抵擋魔氣,卻被輕易擊破!蔣逸嘔出一口血,雙臂死死将自己撐在蕭長風身上,魔翳見狀卻是冷笑:“倒是我低估了人類之間的情感……哼!無趣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