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夫人仔細地為歐陽靖理好衣服,又檢查了随身行李,和歐陽倩歐陽慧一路送到了門口。
每到這個時候歐陽靖總慶幸自己是個男的,爹媽還能放心點,不然出個門都能被唠叨死。加之自己在外面也算和姜承闖出了點名堂……呃,雖然這名堂有好有壞吧,總之他的實力還是挺令人放心的,尤其是江月他們還跟歐陽英吹捧了一通歐陽靖的戰績,什麼手撕骨蛇腳踢雪女之類,算是暫時獲得了自由出行權。
思及此歐陽靖心虛地摸了摸後腦勺,這要是叫爹媽知道自己一走就是五年,等回來還不得直接把自己關地下室去……
雲來石停在雪石路的懸崖上,衆人于是約定收拾了行李後在村口集合。從折劍山莊裡往外走時,屁股後面這送行的隊伍就沒斷過,幾個鐵哥們就不必說了,但姜承偶然回頭一看,竟然發現歐陽英也在其中。視線交錯的刹那,他們二人竟然同步地移開了目光。
姜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虛,明明他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或許是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後覺得自己名譽有損,不忍再面對歐陽英。又或許是公審之上曾險些被對方棄車保帥,心裡頭的委屈混着尴尬還沒消化幹淨。
歐陽英的心虛與慚愧倒是合情合理,他覺得自己太差勁了,當個武林盟主吧被下家欺負的那麼憋屈,當個門主吧還一碗水端不平,連姜承的人緣出大問題都看不出來,最後禍起蕭牆了還要靠一個從不看好的小兒子救場。
這麼一大群人鬧哄哄地來到雪石路,一向靜默的山崗也多了些人情味。老朋友們又争分奪秒地囑咐、交代着一路的注意事項,好像這幫人從沒出過遠門似的。在衆人殷切的目光中,雲來石順利起飛了。
“怎麼樣瑾軒哥,手沒生吧?”你要是敢說手生我就吊銷你的駕照。
“嗯——休要小看我,不過區區幾日沒開雲來石而已!”為了彰顯自己的遊刃有餘,夏侯瑾軒甚至抽出點注意力跟歐陽靖聊了起來。“你不會是因為自己已經手生了,故而特地來說我吧?”
“挑釁教練啊,來來來閃一邊去,我給你露兩手!”
皇甫卓終于忍無可忍:“你們兩個家夥能不能别鬧了,再搶一會雲來石都要墜機了!誰開都無所謂,趕緊出發去接厲兄的兄弟們!”
淩波與龍溟挑了個相對清淨的邊緣一起賞景聊天。遠處山高雲起、天朗氣清,美不勝收。雲來石一路向東,從折劍山莊飛往凝翠甸,耳畔刮來的風的觸覺也在慢慢變化,從最開始北方的寒冷幹燥變作東南沿海特有的潮濕。
“之前也坐過幾次雲來石,可惜都是為了趕路,沒什麼心思欣賞高天之上的風光。”淩波說,“雖說禦劍飛行也能達到差不多的高度,但光是控制方向便要花掉許多精力,更遑論賞景。”
“我倒是聽說,蜀山的劍是可以載人的。若是一人負責禦劍,另一人不就可以專心觀景?”
“……蜀山不少男弟子都愛以此種手段讨姑娘家歡心,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龍溟輕笑兩聲,顧左右而言他:“那他日如果你我也效仿效仿……哦,雖然是反過來的,豈不别有一番趣味?”
“你——”淩波被他的厚臉皮弄得噎住,“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無賴。”
龍溟倒是絲毫不覺得坐在姑娘的劍上有什麼羞澀的,倒是淩波的反應令他龍顔大悅,一個忍不住笑出了聲。
“不過……”淩波将拳頭置于唇邊輕咳一聲,“我的淩雲撥月還算寬敞,多載一個人也綽綽有餘。”
“——哎姜小哥,姜小哥!”
另一邊,謝滄行直接跟姜承勾肩搭背,就像最初他們在凝翠甸時那樣。不同的是,現在姜承不再如當初那般心懷戒備了,雖然謝滄行這個老滑頭一開口必會讓他的三觀碎裂一半,但至少沒有從前那麼抵觸了。
“謝兄,何事?”
“我說姜小哥,我在折劍公審上為你出庭作證,幫了你和小少爺那麼大一個忙,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單純的傻孩子姜承立刻就把玩笑當了真,點了點頭:“那是自然!謝兄之恩姜承絕不會忘記。隻是不知謝兄想要什麼樣的報酬?姜承一定滿足!”
正好暮菖蘭也在往這邊看着,聞言取笑道:“喲,我才覺着謝兄掉了馬甲後,哪怕為了蜀山的顔面也能收斂點,沒想到臉皮還是和從前一樣厚啊。”
謝滄行揮揮手:“嗨,說什麼呢都,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姜小哥你别誤會,這一次我不要什麼金銀細軟,也不用你請我吃飯,咱倆改天找時間切磋一下!之前在凝翠甸就想激你出手來着,一來是我手癢想找你試試功夫,二來也是想探探你的魔氣深淺。怎麼樣姜小哥,這個要求你總不會不答應吧?”
姜承下意識還是拿出那句“家師不允許私下比武”,但話到嘴邊又猶豫了。他偷偷想着,反正現在衆人已經遠離折劍,所謂門規也管不着自己,何必處處設限,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從前恐怕就是因為自己這副不懂變通的木頭性子,才明裡暗裡埋下了那麼多紛争的種子吧。
這段時間的見聞和那場折劍公審可不是屁用沒有,一路走來他也明白了很多。
于是他說:“好吧,謝兄若要切磋,我随時奉陪。”
“哈哈哈哈哈!夠爽快!姜小哥,我現在可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嘿!”
“喲,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偏不好,打西邊又冒出來一個湊熱鬧的腦袋。歐陽靖一臉玩笑地看着他,還故意捏了個老年人的強調:“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這個道理你終于明白了,我這個當弟弟的很是欣慰呀~”
“得意什麼,多半跟你學的。”姜承無情吐槽。“還有,什麼規則都打破隻會害了你。”
“我——你,嘿你這人忒不厚道我跟你說……”
雲來石在一片歡聲笑語裡落了地。衆人先後前往凝翠甸和明州城,将折劍山莊發生的事告訴了半魔們,并讓他們挑選一個地方先隐居起來,随後雲來石再分别前往暮霭村、青木居和樓蘭,将半魔放下。
再次踏入樓蘭這片黃沙漫天之城,明明也沒過太久,但總有種恍若隔世感。
塔裡木盆地的風吹幹了曆史。一顆顆砂礫滾落下來,堆積在文明的地基上,組成新生的城邦。
自從衆人驅逐了鬼王,這裡便慢慢開始恢複往日繁榮。過往商旅的數量在肉眼可見的增長,城市面貌一掃往日頹唐,原本被貧困所掩埋的異域風情如同幼芽般破土而出。加上衆人曾經是除掉鬼王的英雄,令居民們對中原人的好感度直接滿級了,收留幾個半魔更是小菜一碟。夏侯、皇甫和歐陽也分别接濟了不少物資,至少能保障半魔們在新的家園立足。至此,厲岩的心才算是徹底放下了。
從皇甫家手裡撿回一條命的半魔們都很感激殷燃和歐陽靖他們,又聽聞衆人接下來還要前往蜀山求醫問藥,與厲岩告别之時也帶上了些許不舍。瑕看得不忍,于是建議到:“厲小哥,接下來是去蜀山幫我求藥,你要是舍不得兄弟們,不如就留下來吧。”
厲岩聞言,卻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回答。良久的深思後,他才說:“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啊?為什麼呀?”
“……呃。”厲岩斟酌了一下言語,顯然編排些人類的漂亮話對這位直脾氣的半魔來說還是有點困難了。
“其實這一路走來我也明白,你們和别的人類不一樣,不會把我們當成異類看待,甚至還願意對兄弟們伸出援手……若是沒有各位的幫助,我想寨子的下場絕不會如此樂觀。從前我以為,所謂兄弟,必須是同種族、共患難的,現在我倒覺得,這個詞倒也沒必要定義得那麼苛刻。你們将我的事放在心上,我自然也會将你們的事放在心上。”
“嘿嘿,我說厲大哥,如果你想表達你已經完全視我們為好兄弟了,那我覺得,這樣的關系或許有一個更契合的形容詞。”歐陽靖比劃比劃,說,“——‘朋友’。”
“朋友……”
天際遙遙、雲舒雲卷,周遭隻有閑雲野鶴飛過,留下風中幾聲唳叫。太高太遠的地方連聲音都成了種奢侈,蜀山周圍總是這樣,安靜得仿佛連時間也靜止了。
回首再望,這一路走來的諸般波折都有着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唯獨蜀山依舊伫立,像一枚于紛繁錯雜的時間線之中深深紮根的錨點。
萬千因果在此交彙,又從此往更遠處流離。
衆人再次來到丹房面見草谷,告知了瑕與暮霭村村人的真正病因。草谷于是交代東海有一處仙境,其上生長有仙草名為誓緣枝,可使魂體聯系緊固。
“……各位,仙境如同異世,其中究竟藏有何物也難預料,古來的種種傳說想必不全是無稽之談。”
“道長是說,可能如仙竹林那時一般,可能遇到守護神獸乃至更兇險的事物?”
“還有這種事?……”瑕聞言,擔心若自己一味尋藥是否會将朋友們引入險境,不免有些猶豫了。
“别擔心,不過是些古時候的傳說,我們何必杞人憂天。再者,好不容易知道醫治的法子,怎能因為這種傳言就退卻?”
“是啊,我們大家一起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瑕姑娘不用擔心,”龍溟說,“諸位都是身手不凡之人,便是再來十個神獸也無需放在眼裡。”
“你就說大話吧。”淩波暗戳戳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歐陽靖大笑三聲:“哈哈哈哈,咱們也有點自信嘛!都是擊敗過骨蛇的團隊了,還怕啥?”
姜承話語裡隐約帶着點怒意,提醒他:“骨蛇那一戰我們險些全軍覆沒,最後是你不得已單挑才險勝下來的。”
“……咱們能不能約法三章,别算舊賬行不行。”
“分明是你失約在前,”姜承的臉色沉了下來,“蜀山禦風台,你說過遇上任何危險都會等我一——”
“打住!”歐陽靖頭疼不已,“現在是瑕姐姐的主場,咱們倆安靜當個背景闆就好。”
“這天都快黑了,我看我們今晚就在蜀山暫住,明日一早啟程去明州好了。”
“這……我們早些回明州,也能早些準備出海啊。”夏侯瑾軒琢磨着,還有那個神秘黑衣人的事……不知為何自折劍公審後阿靖就閉口不談此人了,或許二叔會有頭緒?
“嘿嘿,大少爺,我知道你擔心小姑娘的身體,但是我們摸着黑進城,也一樣什麼都做不了不是?”
暮菖蘭掩嘴一笑:“明白,大少爺關心則亂嘛。”
結蘿也來助力夏侯瑾軒害羞到鑽地縫:“哎喲,你對瑕阿妹的事可真上心呀~”
夏侯瑾軒當場敗下陣來,臉漲得通紅,轉身就要往門外沖。瑕也好不到哪裡去,索性自暴自棄地躲到了歐陽靖背後不想再看這群損友一眼。
眼看衆人即将陸陸續續離開,草谷偏偏叫住了謝滄行和歐陽靖。
姜承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又在草谷覺得他滞留得有些過久之前複又出門去了。
“道長,還有什麼事?”
“歐陽小公子,我記得先前你與青石、玉書師弟在藏經閣一同解讀密文時,青石師弟負責的書中曾記載着一條要求,便是要我再煉制一份霖風丹,并交付與你。”
歐陽靖愣了一愣;“霖風丹……這不是給瑕姐姐的廢藥嗎?給我作甚……不對,等等,道長說這是密文中所交代?”
“想必當時情況緊急,小公子沒能細細讀過每一本秘卷。這霖風草原本是用作藥引的,以降低猛藥的烈性,防止病人頑疾尚未治好,身體先被藥性傷着。”
雖然自己對歐陽朔那個家夥的所作所為心懷不爽,但不得不說此人……哦不,應該是另一個世界線的自己,還是有點用處的。他留下來的信息必然有用,半點細節也不要放過,自己不正是秉持這樣的理念才得以一路走到現在嗎?
據他所說,那霖風丹雖然瑕是用不了了,但可以給自己用。
“小公子,按照書上所說,我減少了一點用來驅散魔氣的藥材用量,使這份霖風丹的主要效用是增強人體的适應性,換言之,類似輔藥。我隻知道将藥煉好後将其交給你,至于它何時使用我便不知了。”
“好吧。他……書上說的總不會是廢話,那我就先收下了。多謝道長!”
歐陽靖也離開丹房後,屋内隻剩下了謝滄行與草谷兩人。
“師姐,你不覺得小少爺在說謊嗎?”
草谷一怔:“師弟何意?難道是說小公子帶來的秘卷有何蹊跷?”可是龍溟盜鼎、魔界缺水、骨蛇危機等預言樁樁件件都如實發生了啊……
“不,我不是說他的預言有誤,是關于他對自己的‘描述’——師姐還記得,他說自己是來自二十年後的人,使用回魂仙夢隻為了改變未來的結局……那麼,他的心理年齡似乎不太能對得上啊?”
“心理……年齡?”草谷簡短思索一番,恍然大悟:“我明白師弟的意思了。歐陽靖現在十四歲,若他真來自二十年後,那麼他最早也得是在自己三十四歲使用了回魂仙夢,使得靈魂留在了過去——也就是此刻。一個十四歲的身體裡住着三十四歲的靈魂……”
“不錯。雖然小公子偶爾也會表現出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但眼睛是不會騙人的。經曆過太多的人,眼神必然變得深邃、沉穩,而孩童那種特殊的清澈與銳利是演不出來的,哪怕是一貧那個老頑童……咳扯遠了,總之小少爺給我的感覺根本不像這個年齡段的人。以我閱人的經驗看來,真正的歐陽靖最多也就二十歲左右!”
“……不應當啊。”草谷環着手臂盤算着,“小公子有所隐瞞,我确實能看出來,但隻要無害于天下和平與秩序,我倒也不願刨根問底。”
“師姐所說也是我心中所想。”謝滄行笑着聳了聳肩,“誰還沒有點秘密呢,何況我這個從一開始就隐藏了身份的人,更沒資格說這話了。總之,先靜觀其變吧。”
“嗯。師弟,說到這二十年後的預言……另有一事,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告訴你。畢竟小公子的秘卷上所記載之事應該都在某個未來真的發生過,而目前他所做的一切也的确都在慢慢扭轉悲劇,所以……”
“師姐但說無妨,畢竟那些個密文我都沒親眼看,隻賴玉書師兄草草講述了一番。對于小公子所經曆的那個糟糕的未來,我也有點好奇,想知道如今的他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嗯。師弟可知,你們從東海仙境歸來後,你将為了守護鎖妖塔封印而與姜世離、魔翳死戰一場…………”
……謝滄行頂着一個複雜的表情出來後,驚訝發現歐陽靖竟然在門口的荷花池旁,一邊喂魚一邊等他。
“小少爺,天都黑了怎麼還在這裡啊,不去找姜小哥?”
話一出口謝滄行才發覺自己的失言。從前自己真拿歐陽靖當成個要人照顧的小毛孩,所以也樂意替姜承操點心。如今已知歐陽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樣年幼,何須時時刻刻留在姜承身邊?可惜都成習慣了,實在不好改。
隻是,姜小哥恐怕還對歐陽靖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呢……但他又想到方才草谷說與他聽的,那個關于自己死亡的預言——雖然草谷也說,未來之事誰又能知,歐陽靖也不一定真的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大家目前都平平安安的就夠了。
但謝滄行沒告訴草谷的是,他非常、非常相信歐陽靖救了自己一命。因為昨晚在折劍山莊所做的那個噩夢,就連細節都和預言分毫不差。
謝滄行目光微微下移。既如此,還是暫時不告訴姜小哥好了,省得讓他們兩個徒生矛盾。
“嗨呀,我哪裡需要他時刻盯着!謝大哥怎麼還拿我當小孩子看。這會晚飯都沒做好,我再在周圍随便轉轉。蜀山的景色可真美,之前幾次來這都是為了辦事,沒什麼心思仔細賞景,在出海之前我可要好好飽個眼福。”
“你怎麼知道晚飯沒做好啊?”饒是知道歐陽靖并非看上去那麼年幼,但也絕沒自誇的那麼成熟,謝滄行還是很喜歡逗他玩的。
“你們蜀山的食堂每次做飯都能香飄十裡,天上風又大,我隔老遠就能聞到!”
謝滄行大笑幾聲,心想這小子确實還是個孩子,自己看人的本事沒退化。
有了目的地,接下來就該盤算出海的事了。夏侯家負責提供船隻,歐陽、皇甫兩人自然可以承擔起大部分的經費,其他人也沒閑着,在雲來石上席石而坐,讨論遠行需要采買的物資。
厲岩如實說:“我打生下來就沒怎麼出過大山,實在不懂出海需要準備些什麼。但既然是長時間的遠行,我倒是有不少荒野求生的經驗,知道該如何分配食物與水才能保證最基本的存活。我們還是盡可能多準備補給,不過就算出海的時間遠超我們預料,甚至出現斷水斷糧的情況,各位也不必驚慌,我來想辦法。”
結蘿聽不大懂,隻覺得有點莫名的心疼:“大哥真厲害啊……”
歐陽靖說:“海水蒸餾後就可以飲用,我想斷水應該不至于。我比較擔心的是營養均衡問題……到了海上,我們的食物肯定會慢慢變得以海鮮為主,牛羊豬這種紅肉少吃倒也罷了,反正蛋白質來源充足。但是蔬菜水果最不好保存,又不能長時間不攝入……”
暮菖蘭提議:“我記得小的時候,村子裡有人會晾曬蔬果幹,這樣處理後的蔬果保存時間更長,味道也更濃郁,就是沒什麼口感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