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什麼膚淺的道理,這是——”“噢喲謝天謝地,求求您别念了!我頭都大了!”
歐陽靖一直關注着瑕和皇甫卓的互動,得見這對歡喜冤家終于有了相處融洽的一天,他也為他們高興啊。
一開始的瑕确實對皇甫卓的高傲十分不滿,但一路走來她也意識到這位世家少主雖然有些架子在身上,卻有一顆豪俠仗義的赤子之心,于是慢慢放下了成見。
皇甫卓那邊也是不巧,剛認識瑕時就對她不太上心,後來又發生了墜機樓蘭那件事,對這個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的印象就更不好了,直接路轉黑。所幸在這段旅途中,瑕的善良細膩樂觀等等品質恰似出淤泥不染的蓮花,終究是讓皇甫卓遲遲地捕捉到了這份美麗。一路走來皇甫卓也慢慢明白了,這世上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太多異彩紛呈的性格,并不都是符合【世家子弟】的嚴苛标準的。但正是這份缺陷鑄就了人類的多樣性,唯有不完美值得歌頌。
歐陽靖可太欣慰了,往常這倆人的相性甚是糟糕,彼此之間又成見頗深,常常是一見面就要打起來,如今一同經曆了這麼多冒險終于慢慢培養起了信任,學會認同對方了。
畢竟就算性格暫時不和,隻要本質不壞,總有一天能夠成為朋友。
“诶——?姜承,你幹嘛呢。”結蘿敏銳發現一向樂于助人的姜承這會竟然沒來幹活,反倒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不知道搗鼓些什麼。
結蘿又喊了兩聲,姜承才回過神來。于是她更加好奇,誓要搞清楚姜承遮遮掩掩的到底在幹嘛——
“诶?這個好好看——”然後就被驚慌失措的姜承比了個“噓”。
“咳咳……拜托,姑娘,無論你看到了什麼,千萬别聲張!”
“哈?”結蘿倒是不太在意姜承怪異的舉動,但更好奇剛才瞥見的那塊墜子了:“我誇兩句你都不樂意?搞什麼啊神神秘秘的。”
“既然連結蘿姑娘都覺得此物美麗,我便放心了。這其實是……一枚玉墜,當日我從樓蘭城中一位珠寶商人手中偶然購得。因其質地熾灼、紋路特殊,便想着用它雕刻一枚飾物。”
姜承和結蘿所處的位置離大部隊有點遠,衆人又忙着搗鼓鍋碗瓢盆——好吧,“純天然”的鍋碗瓢盆,總之他倆剛才搞出那麼大動靜竟也沒人知曉。結蘿于是繼續問道:“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做手工藝品啊。不過你做這個幹嘛?我記得你們這種木頭男人成日裡不都糙得很,哪有心思裝點自己。而且這塊玉上面的紋路雖然好看,卻并不常見诶,你自己設計的?”
結蘿一臉“沒想到你挺有一套自己的審美嘛,姜承你到底還有什麼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的表情期待地望着姜承,後者心知以自己的口舌之能多半是糊弄不過去這位苗疆姑娘的,隻好實話實說:“這火焰花紋不是我設計的。我也隻是覺得這圖案新奇,便決定将其雕作玉佩。”
“那是誰設計的?”
姜承為難地看了一眼歐陽靖的方向,結蘿于是頓悟:“哦~鬧了半天是小豆芽畫的圖案呀!我就說呢,正常人怎麼可能放着經典款式不要,偏愛設計些稀奇古怪的,是他就不奇怪了!嘿嘿~難道說,這枚玉佩是你雕來送給他的?”
姜承清清嗓子以提醒結蘿不要聲張。後者都快把“我懂我懂”四個字寫眼睛裡了,“一個驚喜,對吧?放心好了,我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的,嘻嘻~”
雖然結蘿答應保守秘密的行為多半不是出自“好心”,但……姜承懶得去管了,遂一扭頭接着搗鼓玉石。很快袅袅炊煙伴着一陣鮮甜香氣悄然而至,今日這頓“朋魚宴”酒菜齊備,靜候開席了。
“……突然覺得,咱們剛把這隻大螃蟹給打死就坐在這裡吃飯,算不算在人家墳頭開席啊?哈哈哈——”歐陽靖抓着一隻蟹鉗子吃得不亦樂乎,“可惜這地方沒有蔥姜蒜去腥,不然能更好吃。”
“蔥和蒜我不知道,不過姜咱們倒是有一個!”謝滄行笑道。
暮菖蘭便調侃他:“哦?那謝兄這‘斬妖除魔’的方式還真特别啊~”
衆人愣了愣,随後哄堂大笑。
歐陽靖再次為暮菖蘭的高情商拍案叫絕。這就像餘華、莫言讓史鐵生當足球守門員一樣,既然大家已知了姜承的特殊身份,那麼如果再在他面前謹小慎微、絕口不提妖魔字眼,反倒傷人。此舉表面看來是為了照顧姜承的心情,實則是仍未放下人魔之别的體現。歐陽靖努力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讓姜承這樣的人無論在哪裡生活都能得到接納嗎?所以,不把妖魔“妖魔化”、将他當作普通人來看待,才算真正的尊重。
果不其然,姜承聽罷這個調侃先是愣了愣,随後發自内心地笑了出來,甚至努力而笨拙地将這個笑話狗尾續貂了一下:“暮姑娘,我可不太好吃啊。”
歐陽靖向暮菖蘭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然後接着調笑起來:“哎,那可不行!這個姜是我……我、我們折劍山莊種出來的,誰都别跟我搶哈!”
瑕看了直搖頭:“你這大個子什麼時候能正經一點啊,真受不了。”
“哈哈哈!小蘭兒你可别瞎說,我又不是真吃!”
“小蘭兒?”暮菖蘭臉色變了變,謝滄行見狀趕緊解釋:“啊……啊哈哈哈,我一時口快,暮姑娘不要介意。”
“……哼。”暮菖蘭抱着雙手撇過頭去,分不清是假生氣還是真别扭。
宴席一角,龍溟正舉着一隻通體鮮紅的大龍蝦面露難色。其實無論從個頭還是肉質上看,這隻龍蝦的質量都絕對稱得上重金難求。但畢竟他們在海上漂了這麼久,吃了這麼多海鮮,龍溟早就對這種食物祛魅且膩味了……
“雖說接下來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到這些,于情于理我都該珍惜每一頓海味,但……”龍溟苦笑着歎了口氣,将龍蝦放回了鍋中,“怪不得舅舅曾教導我好東西不能一次吃太多,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不妨嘗嘗這個?用海帶和月亮貝煮的燙,我們在船上時應該沒怎麼吃過貝類。”淩波聞言為他端來一碗奶白色的湯,湯汁濃稠,清晰可見肥美的貝肉與深綠色的海帶結堆積其中,不需要過多調味便鮮香撲鼻(雖然一聞就知道嘌呤半升)。
龍溟想着吃點蔬菜也算換換口味了,于是謝過淩波的細心後便開始大快朵穎。席間一片熱鬧,恍然間又回到了數月前衆人在折劍山莊,為慶祝武林公審的順利落幕而歡聚的那一日。
“……嗯?”
忽然有道黑影在水中若隐若現。龍溟敏銳地察覺到異樣,低頭向海中看去。
他坐在島嶼邊緣,因為看的最清楚——海面下似乎有一片形狀怪異的黑影,與這座仙島周圍常見的沉船或海洋生物都不同,它看着簡直就像——一座城市!
海底城嗎?似乎自己讀的話本中也寫過類似的情節,一些原本繁榮的古代文明由于突如其來的天災而掩埋于海嘯中,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莫非這蓬萊仙境下也藏着類似的遺迹?
但龍溟再度看向海面時,那片黑影卻不見了。
補充過能量,該是返航的時候了。衆人剛剛踏足蓬萊時的時間大概是臨近中午,這會又是打怪又是吃飯的應該耽誤了不少時間,天色卻絲毫未變,不愧是仙境。
見了冰麟長老,歐陽靖先将所謂證物——也就是大夥把那噬珊鬼螯分而食之後剩下的碗、啊不,殼,交了上去。在意識到這幫人竟然把魔物吃了這個事實後,就算冰麟長老沒有人的臉,但淩波還是能猜出,它此刻一定是地鐵老人手機的表情……
“……咳,諸位果然身手不凡,我沒有看錯人。既如此,我族也按照約定,将誓緣枝贈與諸位。”
一杆光華流轉、瑩光昳麗的仙草降落至瑕的身前。龍溟見了,不禁感慨:“仙境産物,确是不同凡響。”
然後謝滄行開始娴熟地讨價還價:“長老,都說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看我們唯一的船已經在之前的海難裡碎成渣了,雲來石又不知為何不肯響應召喚,這下我們根本回不了中原了,您看看不如就再幫我們一個忙,把我們送回去怎樣啊?”
眼看冰麟長老已有動搖之姿,歐陽靖連忙添油加醋:“對啊!雖說這地兒荒無人煙,但好歹管飯,我們幾個打撈些海鮮也能填飽肚子,但沒人想一直留在這呀!而且,長老你們估計也不樂意日日見着我們幾個吧,您嫌煩,我說的對不?”
論給人台階下,歐陽靖是專業的。這給的何止是台階,簡直是懸崖啊。
“……真是拿你們沒轍。人類,爾等若是準備好了便踏入這座陣法,自會将你們送回中原。”
夏侯瑾軒已經樂得嘴角比ak還難壓,他給歐陽靖比了個大拇指。
皇甫卓催促道:“既如此,各位還是盡快清點貴重物品,準備返程吧。”這一走也快半月有餘,不知家父是否會擔心……
“也沒啥好收拾的,”暮菖蘭聳聳肩,“帶的盤纏本來就不多,還全掉海裡了。”
瑕總感覺自己屁股後邊涼飕飕的,一回頭才發現一隻總是鬼鬼祟祟跟着自己的小冰麟,她俯下身問道:“其他族人都走遠了,你怎麼還跟着我們啊?”
“唔……人類…魔族…都和你們,一樣?”
“人類和魔族,都和我們一樣嗎?”她失笑,“你這小家夥,年紀不大吧,話都說不利索呢。當然不可能長一個樣啦,你就看我們這群人,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性格、經曆都不同,當然是不同的存在啊。”
“嗯……”
歐陽靖知道這小家夥。許是因着仙五前傳裡與人類的初遇令它對人世動了心,才會在仙五裡現身丹楓谷。于是他也樂意當一回導師:“這麼說吧,小冰淇麟,若你真想去人界闖蕩一二,可得多留個心眼。要是遇上的是我們這樣的好人也就算了,遇上壞的可得把你騙的鱗片都不剩。”
小冰麟似乎是被吓到了,後退幾步。
歐陽靖話鋒一轉:“不過,凡是我們這樣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性格的生命,本質都相差無幾。既然妖獸的性情有暴戾與溫順之分,人類中自然也有善與惡之别。所謂生命,始終如一。我們不該任由其他種族帶着偏見對待自己,也不該帶着偏見審視其他種族。”
這番話算不得多麼高大上的道理,因此歐陽靖也不過随口一說。至于小冰麟究竟能領會幾分,那要看它的造化。
厲岩卻聽得若有所思。之前的折劍公審上他早已明白歐陽靖的心意,知道這孩子從不介意人魔之别,但現在他才驟然意識到,對一個自小在所謂武林正派裡長大,諸多分裂人魔的言論耳濡目染,竟然也沒能動搖他的意志。思及此,厲岩更是對這不可貌相的少年肅然起敬。
“真的要走,突然有點舍不得了。”龍溟這回倒是眼饞起這海濱風光了,“可惜行囊太小,裝不下太多海景。”
姜承便說:“龍兄,等我們修複水脈,夜叉國恢複往日生機後,這樣的景緻定能日日見到。”
龍溟了然一笑。然後,他深深回望一眼,将這清波萬頃、潮閑海靜的畫面連同與衆人一起航行冒險的這段時光刻入記憶,此生再不肯忘懷。
龍溟最後一個踏上了傳送陣。仙法流轉,微光蔽目,耳畔傳來悠久的嗡鳴……
……再睜眼時,面前丹楓滿山、煙波浩渺,高飽和藍的天空下零星幾朵白雲,視覺恢複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幹燥溫暖的秋日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