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文绉绉的名字,應該能吸引到人吧!
再後來,就是尋找客源的事了,依舊是漫長的等待,長久的付出,鮮少的回報。
習慣了殺伐決斷,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真的很難适應這低效率的現代公司運營。
有時,談客戶出外勤時,會在路上遇到往日的兄弟們,大家很有默契地裝不認識,故意不看對方,故意繞路走……
彷佛是命運的嘲諷,他有時還會接到兄弟們的遺物清理單,寫委托單的是當地的房東,死者正是他曾經并肩作戰肝膽相照的兄弟。
房東絮絮叨叨地寫道:這個人,整天無所事事,不好好找工作,也不知道怎麼的,死在了出租屋,臭得很,拜托你們一定要用最好的除臭劑消毒液,該扔的就扔,該拆的就拆,把我的房子清理得幹幹淨淨,這樣我好繼續租出去。
他拒接了這筆單子。
員工受寵若驚,老闆這是轉性了,不見錢眼開了,體恤員工,不讓咱幹這單髒活累活了???
他沉默地聽着員工大呼萬歲,努力想跟着笑一下,卻發現,笑比哭還難看。
大廈将傾,人人自危,現實早已将他的血性全都抹去,他變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跟以前的好兄弟再扯上一絲絲聯系。
他生怕黑暗中的無數雙眼睛,發現他曾經是梁先生的心腹。
越是恐懼什麼越是來什麼,還是有兄弟找上了門。
“阿岡,我們想借助你的力量,找一個人。”
“誰?”
“一個記者,他過段時間要從國外回來了,他手裡有着梁先生要命的把柄,他要是回來了,怕是梁先生得吃槍子。”
“那個記者手裡有我們的料嗎?”他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安危。
“沒有,是梁先生跟上面的事,兄弟們具體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個事,但是據說很嚴重。”
“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我們人手不夠,需要你派些人嚴格盯着各個機場車站碼頭。”
“可是,廣撒網也不是辦法。”他冷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阿岡,兄弟們知道你不想蹚這渾水,你放心,你隻需要派人盯着,等那記者一露面,你告訴兄弟們,剩下的,兄弟自會出手,不會耽誤你的錦繡前程。”
他猶豫了。
對面的人立馬就急眼了,“張大岡,别忘了,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你那些年幹的髒事也不少,兄弟們可都記着呢!要死大不了就一起死。”
他恐懼了,趕緊答應下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個道理,亘古不變。
很快,整個寂生公司召開了一場内部大會,與會者需要将手機提前交出去,會議室還開了屏蔽器。
“接下來的一個月,你們要分班,倒班,嚴格在機場,車站,碼頭等蹲守,幫我找一個人,如果發現他的任何行蹤,要第一時間報告給我。”
全場一片嘩然,這,這是什麼活?江湖通緝令嗎?
會議場竊竊私語,不絕于耳。
他拿起話筒,“諸位安靜。”
“這是我的私人恩怨,請不要洩露。”
說罷,助理給每一位發了一份保密協議,違約金高達百萬,這擺明是一份霸王條款。
“不簽的話直接打印一份辭職報告,下午走人,簽的話每人發三千塊獎金,誰能找到我要的那個人的行蹤,獎金再加五萬。”
等到大家都簽了保密協議,助理才把記者的照片發下去。
大家還是一臉不解,心道,老闆這是在整什麼幺蛾子?
眼見民意沸騰,他隻得臨時編出一個理由:
“嗯,諸位,我懷疑照片裡的這個人給我帶了綠帽子,但是我不确定。”
會議室瞬間就炸開了鍋,大家仿佛吃到了驚天巨瓜。
“至于這個事嘛,要是真的,自然是不能聲張,會影響公司形象,要是假的,那更是不能聲張,會影響我和我愛人之間的信任度。”
“所以,我請諸位,一定不要輕舉妄動,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上前,更不要讓人發現你們在找人跟蹤人,切記,要不動聲色,我隻要這個人的行蹤,其他的,你們千萬不要插手。”
“諸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因為這個人可能不止給一個老總戴綠帽子,所以,可能不止有一隊人馬在找他,你們千萬要隐蔽行事,不要讓别人發現你們。”
大家“哦——”的一聲長音,臉上的表情是一個比一個豐富多彩。
他重重歎了口氣,揮揮手散會。
很快,偌大的辦公室就隻剩他一人,他知道這次行動的後果意味着什麼,等待他的代價是什麼。
擡望眼,他看了看這個空曠的辦公室,從起公司名字都要想冥思苦想兩天,到如今已初具規模的寂生公司,這一路走來,實屬不易。
他在這個公司裡投入太多心血,太多年華,可是,這一切,馬上就要煙消雲散了。
昔日共同長大的兄弟那極具威脅的眼神告訴他,有些事永遠過不去。
幾天後,機場那邊就傳來消息,有員工找到了那名記者,正密切跟蹤着。
前方傳來的位置信息和圖片讓他震驚,那家夥,居然不喬裝改扮,不換車,不帶安保,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出機場,堂而皇之地住進酒店。
他切實地感受到了梁先生的失勢,換做幾年前,就算借他十個膽,他怕是都不敢回國。
他親自走到那家酒店,将員工們全部撤下,這一次,他要親自監視。
生死存亡之間,任何猶豫都會壞了大事,他果斷地将記者的具體位置信息發過去。
很快,那邊收到回複:“阿岡,确定是那個人嗎?”
“我親自出馬,千真萬确。”
發完消息後,他将備用手機扔進了馬桶。
他靜靜地坐在酒店裡,等待風暴到來。
世事無常,可那一晚,酒店卻一如往常,風平浪靜。
沒有尖叫,沒有開鎖聲,沒有救護車的聲音,什麼都沒有,第二天一早,那名記者下樓,吃早餐,遊泳。
他慌了,趕緊跑去衛生間,蹲在馬桶邊,将手機撈了出來,幸運的是,手機卡在了吸水管那裡,沒有被沖下去。
他将裡面的卡取出,用吹風機吹幹,然後把它插進自己常用的手機裡。
他忐忑不安地開機,打電話,詢問發生了什麼。
兄弟們說,行動之前,梁先生一個一個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可是,記者不死,梁先生必死無疑,這個時候不搏一搏,哪還有生機可言。”他急了。
“梁先生說了,成王敗寇,早有定局,現在再怎麼掙紮,都是無用功。”
“什麼定局,活着才是定局。你們不動手,我自己來。”
他準備好工具,結果,手機響了起來。
手機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他一瞬間熱淚盈眶:
“阿岡,都當老闆了怎麼還是那麼沖動。”
“先生,現在是存亡之際,您一定要狠下心來。”
“得得得,你現在長本事了,都敢指揮起我了。”
“先生!”
“無礙,其實我大概算了一下,進去也沒啥大不了的,幹我們這一行,這就是宿命。畢竟也呼風喚雨那麼些年,這輩子值了。”
“我不甘心,您這麼個大人物,最後居然栽在這樣的無名之輩手裡。”
“那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死在一個無知無畏的理想主義者手裡,死得其所。”
“可是?”
梁先生故作雲淡風輕,特意用了一個輕松的語氣:
“别可是了!阿岡,我警告你啊,我現在進去還能有電視機看,你要是出手了,搞不好我連個電視都看不了,更别說放風了。那時候,才真叫生不如死。”
“張大岡,你是個傻人。”
說罷,梁先生挂斷電話。
“一鲸落,萬物才能生,我不入地獄,你們哪有活路。”黑暗中,梁先生喃喃道。
一生一次就做了這麼一件好事,夠本了,沒白來。
電話被挂斷後,就再也打不通了,他無力地癱倒在床邊。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悲喜兩極撕裂着。
坦白說,他内心是有一絲竊喜的,甚至可以說是欣喜若狂,梁先生自願赴死,清算他的勢力也不必再深究下去。
他得以獨善其身,而寂生公司,也可平安躲過這場浩劫。
兄弟們也能重新開始生活,大家繼續相忘于江湖。
可是,大腦裡的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今天不動手,梁先生必死無疑。”
一想到這,他心如刀絞。
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怕屍山血海蹚過來的人,他也有心啊!
梁先生之于他,像君臣,也像是父子,在他心裡,隻要梁先生一聲令下,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兒女,他也會不眨眼睛地下手。
他就這樣在酒店躺了一天一夜,再次出門前,他整理好西裝,打好發蠟,擦幹淨皮鞋,提着登機箱,大闊步離去。
外面的陽光很耀眼,刺得他想流淚。
他一路開車,不眠不休,跨越山海,來到了北方的輔仁大學。
他好想找一個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他不想,隻有自己這麼痛苦。
時光荏苒,昔年最好的兄弟,如今搖身一變,已是人模狗樣的中文系教授了。
他坐在最後一排,西裝革履的樣子與其他同學格格不入,因此,台上的教授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他繼續上課,他靜靜地聽課。
這一節課好像是小說課,也是,那小子寫了很多關于這一行的小說,轟動一時。
台下有學生舉手提問:“老師您好,我讀過你寫的《滄浪濁流》和《長夜難明》,您寫的小說總是那麼直擊靈魂,讀起來很不一樣,想問一下,是有什麼特殊的寫作技巧嗎?”
“這位同學,我想我寫的小說和市面上衆多小說不太一樣的原因大概是,他們寫的是故事,而我寫的是人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說實話,現在很少有作者願意寫人性。”
那位同學繼續發問:“可是,我覺得我的思想很貧瘠,寫不出來波瀾壯闊的人性的東西。”
“我覺得,以你們現在的年紀來說,不應該整天隻坐在圖書館裡閉門造車,有機會多出去走走,去醫院看看生離死别,到車站看看人來人往,午後躺在學校的草坪上,看看陽光,聞聞草香,再不濟,就去談幾場戀愛,寫作的力量來源于心力,閱曆,思考。”
“就我自己的經曆來說,我小時候是孤兒,沒讀過什麼書,字也是後來慢慢認得幾個。用沈從文的話來說,我一直在讀一本社會上的大書,今天,這本書我也建議你們讀一讀。”
“就拿吃飯來舉例子吧!比如說,我見過有一位拾荒老人,他沒錢買飯,每天就讨一碗米飯,拍一個自己種的蒜瓣,就這樣,大蒜拌米飯,解決了一日三餐。”
“再比如說,你們有注意到外賣員吃的飯嗎?我見過,在一個城中村裡,那裡用葷素菜計費,米飯免費提供,很多上班族隻打一碗米飯,但是有幾個外賣員,他們一打就是一盆米飯。”
“同學們,請注意,我說的是一盆,不是一碗兩碗三碗,或許你們以為他們在浪費食物,恰恰相反,這些米飯他們都吃光了。”
“我請同學們想象一下,一個人,每天要幹多少體力活,爬多少棟樓,才能吃得下那麼多米飯。”
“那麼,請再思考一下,那些城中村的菜,到底有多重油重鹽,才能将那一盆米飯咽下去。”
“這些東西,你不去體驗,不去經曆,是寫不出來打動人心的作品。”
“大學食堂的飯菜永遠可口,圖書館的冷氣永遠吹得足,校園生活永遠無憂無慮,但是人生,永遠陰晴圓缺,充滿遺憾。真正的人性,在那殘山剩水支離破碎中。”
他坐在最後一排,聽得出來,台上的教授心亂了,上課都是東一句西一句,怎麼,是因為自己來了嗎?
下課後,教授急匆匆找到了他。
“阿岡,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好不見面嗎?”
“隻是想來聽聽大名鼎鼎的譚教授的寫作課,怎麼,這偌大的學校,容不下一個旁聽生?”
“随時歡迎,我是說,你來之前應該先給我一個準備,剛剛可把我吓死了,我還以為出什麼大事了。”
“梁先生出事了。”他淡淡說道。
譚教授怔住了,他知道,像梁先生那種人物,一旦出事,便是死局。
“譚教授,這種劇情,是不是連你這個小說家都想不出來,先生在等待審判,文人在上課,商人在賺錢,誰還能想到,他們曾經,是一路人呢?”
教授怅然道:“怎麼沒有人跟我說呢?”
“是啊,告訴你,然後你趕過去見先生最後一面,心裡好過點,以後繼續心安理得地當你的大教授,是這樣嗎?”
兩人打了一架,之後,處理傷口的醫務工作者暗自稱奇,真是絕了,這倆,一個大學教授,一個公司老總,怎麼下手如此狠絕。
是啊,本是同根生,怎麼出手這麼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