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者，牛角上縛橫木，以作警防。

她隻覺得自己給女兒取的名與字都不好，橫木卷曲，又怎麼防範得住飛來橫禍？

方老先生閑問顧衡卷幾句常見經史。

雖經曆坎坷，但這一問一答的流程帶來的熟悉感還是瞬間叫顧衡卷寒毛直立，打起十二分精神謹慎對答。

她口齒流利，回答的内容紮紮實實，中規中矩。

見方老先生笑着點點頭，顧衡卷終于長舒口氣，浮現出一點劫後餘生的喜悅。

就在這時，方夫人執起丹紅的手，看向方老先生：“阿翁，我這侍女跟随我多年，而今二十有一，還尚未取字，不如阿翁行行好，為她取個表字吧。”

他們這樣的書香世家，不像會丹紅那般任性随意。

取字，皆是由尊親師長來取。

方夫人言下之意，是想叫方老先生做丹紅的老師。

這話也非是請方老先生教導丹紅，而是要為丹紅謀一個更好的出身，不再為尋常婢子。

丹紅驚訝地看向方夫人，像是根本沒想到她會在方老先生面前說這樣的話。

相較而言，方老先生的神情倒是平靜得多。

他看着丹紅，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和藹地問：“這位小友是？”

方夫人截過話頭，先一步道：“丹姓，單名一個紅字，是茂明丹家的後人。”

這是李懷瑾告訴她的。

事實上，早在北州，李懷瑾就暗示過她毋使旁人知曉丹書達流落北州的後裔與她府上婢女是同一人。

方夫人也不想丹紅遭受非議，在外人面前絕口不提此事。

隻是丹紅昨日那一番言論戳到她心頭上。

方夫人感動于丹紅的赤忱忠心，又為她孤身一人憂心忡忡，不得已腆着臉請求多年未見的祖父庇護一二。

——無人知曉搭上方家這棵病木在不在丹紅的算計内。

她在這場重逢中乖巧地扮演着配角。

若說方家是一棵病木，丹家則是一艘沉舟。

病木猶可春，沉舟難複起。

無論如何，丹紅的内心絕不似她面上的神情那般空白。

方老先生聽到“茂明丹家”倒是有了幾分興味。

“哦？”他仔細打量丹紅，“倒是有幾分玄遠的風骨。”

丹耀卿，字玄遠。

丹紅面不改色，心中卻暗暗計量。

關于丹耀卿的事迹她打聽不出詳細的内容，單從隻言片語中推測，他與父親被貶流放的事情脫不了幹系，甚至就是當年那場大案的主謀之一。

不論是李懷瑾還是方老先生，提起這個人都是贊歎有加，可見當年也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

而方老先生直呼其字，關系看來更加親密。

于是丹紅微微俯身，做謙卑狀：“晚輩怎敢與族中長輩相提并論。”

方老先生笑出聲：“好孩子，何必自謙。玄遠得受丹氏一族推舉才登廟堂之高，你可是吃着沙子長大的。”

丹紅聞言心中一震，更不敢造次。

方老先生看她腦袋都要塞進台階的空隙裡去，不再調侃她，而是笑道：“既名‘紅’，取字梁玉，如何？”

這便是應下方夫人的請求了。

丹紅心中百轉千回，窺了眼方老先生的神情，見他笑容安定，遂放肆那麼一點兒，問道：“丹紅不解其意，還望老師解惑。”

打蛇随棍喚上老師。

方老先生這把年紀，也不是扭捏的人，隻道：“‘紅壁沙版，玄玉梁些’，此《招魂》詞也。懷王雖昏，猶使敵忾。況且，梁上玄玉，蒙塵矣。令尊沉冤得昭，天幸哉。”

丹紅總覺得方老先生還有另一重意思。

紅泥塗壁，黑玉嵌梁。

實在是富貴景象。

更重要的是，紅泥也好，黑玉也罷，都緊緊依附着更為堅固的梁壁展露，是金碧輝煌，亦是塗膏釁血。

老先生僅僅為她取一個字，就叫丹紅有的是琢磨他深意。

隻是既然方老先生願意幫她立定跟腳，丹紅便不在這上邊多做糾結，恭恭敬敬應下，拜入方老先生門下。

一旁的方夫人也松了口氣。

她玩笑道：“如此一來，梁玉倒要成為我的長輩了。”

院中的氛圍顯然松快許多。

進屋内閑聊幾句後，方老先生又道：“梁玉既投我門下，這幾日便随老朽修習吧。還不要嫌這茅屋簡陋才好。”

方夫人一愣，倒看向丹紅，要她自己做主的意思。

丹紅微笑颔首：“晚輩叨擾了。”

顧衡卷立刻向丹紅投去同情的目光。

于是，當金烏西斜，守在永安巷外續了不知道多少杯茶的陳清輪，瞄見熟悉的馬車從巷子口緩緩駛來，高興地丢下一枚銀錠迎上去時，便隻得到一個堪稱晴天霹靂的消息。

他客客氣氣地告别方夫人，一扭頭笑容就垮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