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寓所,陳清輪就開始研墨“告狀”。
說是“告狀”,實則是他的職責之一。
将近來發生的事情寫成密信,通過獨立的信使寄給遠在北地的李懷瑾,以便互通消息。
不過他做人還算地道,沒把自己對丹紅“妄加揣測”的内容寫上去,而是盡忠職守的描繪近日莫都發生的要事,在某段某行中提及方老先生收學生的事情。
以及,葉啟澤尋過來的消息。
他昨晚匆匆趕回來,尚不知情,都快過去一天,自然從下屬彙報得知。
這其實與他們的事情無關,但陳清輪鬼使神差般寫了上去。
短短一行。
他盯了許久,心道:要改寫,就需重謄一張,麻煩。
随即留下。
或許他有想叫李懷瑾“做主管管”的意思,但他是斷然不肯承認的。
隻是把信件交由信使後,陳清輪又怕叫人看出這些隐秘的内容。
什麼内容?
一觸及這個問題,他立刻覺得自己坦坦蕩蕩、實話實說罷了。
但是,坦蕩蕩的某個家夥徘徊一通後,還是派人将信件追回來。
信紙攤開在桌面上,陳清輪如臨大敵地盯了許久,也不知道究竟在對哪個字斟酌不止,始終沒有提筆蘸墨。
最終,一字無改。
隻是辛苦信使這般來回跑上一趟。
陳清輪在那兒盯着一頁紙反反複複的時候,丹紅正在茅屋裡煎熬。
她這個年紀,所謂拜師,無非是給自己的出身找個好底子,哪裡真的需要跟在老爺子身後讀書學習?
再說方老爺子也沒好為人師到這種程度。
是以,方夫人離開後,丹紅終日無所事事,在獲得老爺子許可後,閑翻起書架上的藏書來。
倒也打發了幾日光景。
雖然被拘在這小院茅屋裡,丹紅卻不知為何平靜許多。
靜心閱讀時,隐隐有種因書中内容滿足喜悅,而非機械的記背以備不時之需,遇上嗤之以鼻的觀點,她也不單單生氣,還會順着作者的思維,分析他何故說出這樣一番話。
如此,更覺神思清明,心胸開闊。
這一日她清早起,在院子裡潑水洗地——院中不曾鋪遍青磚,許多地方浮塵四揚,若無勤勤沖洗,難看得緊。
轉身拿掃帚的工夫,丹紅的餘光穿過竹籬,瞥見一輛馬車從巷子口駛來。
車飾銅鈴,在陽光下泛着耀眼的金色。
車轸上用金粉繪制的紋路隔着老遠都能瞧見它的輝煌。
短短幾息間,丹紅的心思已然百轉千回。
“還不随老師迎客?”老爺子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丹紅回頭瞧了眼方老先生,看到對方洞若觀火的眼神後,立刻放下手中的笤帚,恭謹上前攙扶着他走下台階。
周叔在門外相迎。
走進來的是個中年男子,頭戴獬豸冠,以犀簪導,着深紅色袍服,衣物上雖無繁複繡樣,可布料本身的暗紋流光溢彩,革帶鲽鈎,绛绔皂靴。
“聞之,未料你而今還肯莅臨陋舍。”方老先生笑道。
看上去非富即貴的中年人立刻做出惶恐狀,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學生一直記挂老師,幸得老師相約,方敢踏足貴地。”
“你我多年未見,進屋手談一局如何?”
字“聞之”的中年人立刻答應。
“梁玉,且為你師兄沏杯好茶來。”方老先生又對身邊的丹紅道。
聞之這才将視線放到丹紅身上。
丹紅抑制住自己想要瞟過去的視線,目不斜視的行禮退下。
待丹紅沏好茶端到屋裡時,棋盤上已經布滿棋子。
她粗略的掃了一眼,見方老先生占據上風,聞之作為學生,他的落子頗有避讓之嫌。
觀棋不語。
方老先生沒發話,丹紅便靜坐一旁觀戰。
沒過多久,聞之便放下手中黑棋向老先生告饒。
方老先生撚着須,笑道:“你啊,還是這般油腔滑調。”
聞之被戳破也不曾窘然,目光投向一側的丹紅:“還未問過恩師,這位姑娘是?”
方老先生道:“此女蕙心蘭質,吾愛憐之,故教導一二。”
聽到這話,聞之忖度:女子不入仕途,自己膝下也沒有适齡的後嗣。
這似乎就與他關系不大。
但聞之相信方老先生絕不是晚年寂寞才收這位學生,多年未曾聯系,忽然遞帖相邀,一定有要事相告,于是正色等待後文。
方老先生道:“其父受無辜牽連,為師感同身受。”
如此,聞之明白過來。
既言“感同身受”,便系同一樁舊事所擾。
聞之心領神會,問道:“其父何許人也?”
“與你部下那号冒失鬼同期進士,姓丹。”方老先生笑着調侃。
聞之恍然大悟:“原來是丹耀卿之同宗!”
二人卻沒有就這個話題深聊。
兩個都試過官場水深水淺的人,卻在一個多時辰的閑聊中,絲毫不提國事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