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忽然變得灼熱起來。上官時蕪垂眸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對方指尖的溫度燙得她心尖發顫。
“松手。”她的呵斥毫無威懾力,反而因為聲線不穩顯得像聲歎息。
齊玥卻變本加厲,“蕪姐姐,我昨夜又夢見你了……”
這句話像滴入靜水的墨,瞬間染透上官時蕪的耳尖。
“齊玥!”
連名帶姓的呵斥讓書房驟然安靜。
上官時蕪看着對方衣袍上蔓延的墨迹,突然想起昨夜這人醉倒在她懷裡時,也是這般弄髒了她的衣袍。
“我賠。”齊玥突然跪坐下來,扯過自己的袖口去擦那人裙擺,“用我的衣服。”
這個姿勢讓她額頭幾乎抵在上官時蕪膝頭。
這個動作讓上官時蕪渾身僵直。她看着齊玥低垂的睫毛,想起太液池畔被風吹走的花箋。此刻若低頭,就會看見那人衣領下若隐若現的鎖骨。
那夜她解其衣帶時,指甲曾不小心在那裡留下淡紅劃痕。
“夠了。”她猛地起身,卻帶翻了案頭茶盞。茶水漫過未幹的《女誡》,泡得模糊不清。
齊玥仰起臉,陽光在她琥珀色的眸子裡流淌:“那蕪姐姐說,該怎麼罰我?”
上官時蕪看着水中暈開的墨迹,忽然想起袖中帕子上未寫完的詩句,後半句她寫了又塗,最終隻留下個被淚水洇開的墨團。
就像此刻,滿腹心事終究化作一聲歎息:“……把《禮記·曲禮》抄三遍。”
齊玥忽然按住上官時蕪執筆的手腕:“我日後定聽蕪姐姐的話。”
指尖順着雪白的腕子滑入掌心,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那處淡青的血管,“少飲酒,勤讀書,遠離安廣王......”
齊玥每說一句,便引着那隻玉手貼住自己發燙的臉頰。
細瓷般的肌膚蹭過掌心,上官時蕪指尖微蜷,卻在觸及那人眼尾薄紅時蓦地僵住,昨夜替醉酒的齊玥更衣,這雙眼也是這般濕漉漉地望着她。
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小姐?”禾桔的聲音隔着門闆傳來,“醒酒湯好了……”
“放着!”上官時蕪倉皇起身,月白裙擺卻纏上案幾雕花,轉瞬跌入溫暖懷抱。
“頭又疼了……”埋在她頸窩的聲音悶得發顫,灼熱的呼吸滲入衣領。
上官時蕪氣結,自歸洛陽那日起,這人便用這般拙劣的伎倆,偏生每次都能得逞。
窗棂漏進的日光裡,齊玥仰起的臉龐鍍着金邊。
琥珀色的眸子盛着細碎的光,恍若那年上元夜,她們共賞的那盞走馬燈裡流轉的星河。
“就一次……”齊玥輕聲說,指尖勾住她一縷垂落的發絲,“最後一次……”
謊話說得這般明目張膽,偏生叫人狠不下心拆穿。
廊下藥碗升起袅袅熱氣,禾桔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日光将兩道身影拉長,最終在滿室沉水香中融作一處。
案頭《女誡》的墨迹未幹,而香爐裡,新添的安神香正燃到第三寸。
夜色漸濃,齊玥踏進郡王府的大門時,雨後的青石闆上還泛着水光。
她解下沾了沉水香的披風遞給連竹,忽聽廊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七叔?這個時辰,他怎會來?她心頭一跳,轉身時險些踩空台階。
齊湛立在廊柱旁,玄色衣袍上的雲紋在燈籠下忽明忽暗,他手裡捧着個紫檀木匣,匣面雕着精細的兵陣圖。
“聽說你近日苦讀《六韬》。”他緩步上前,木匣在掌心轉了半圈,“正好得了套戰國時的竹簡。”
匣中竹簡泛着陳年清香,每片簡牍都用金絲編連,顯然是皇室珍藏。
“謝七叔厚賜。”
齊湛忽然擡手,輕輕拍了她的肩頭。這個動作讓兩人距離驟然拉近,龍涎香混着鐵鏽味。
“聽聞你常去南明王府?”他指尖在她肩頭停留片刻,“上官家的公子倒是與你投契。”
齊玥喉頭發緊。七叔從不做無謂的寒暄,這話裡藏着的試探像把出鞘三分的刀。
“時安邀我鑒賞字畫。”她故意讓木匣“不小心”滑落,彎腰拾取時避開對方視線。
竹簡散落的聲響在寂靜的庭院格外清脆。
齊湛蹲下身,玄色衣擺鋪展如鷹翼,他拾起一枚竹簡,指腹摩挲過上面“兵者詭道”四字。
“上官女傅學問極好。”他突然道,聲音輕得像陣風,“當年先帝曾贊她,閨閣中的張良。”
齊玥正欲接口,卻見齊湛将竹簡翻轉,背面竟刻着細小的“常陽”二字。這是……大哥王府的藏書?
“可惜已許了人家。”齊湛歎息着将竹簡遞還,“你與師生論學無妨,隻是……”
他忽然貼近,在她耳邊輕聲道,“男女有别。”
齊玥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七叔知道了?不,若知道她是女子,絕不會是這般反應,那他這是……警告?
“侄兒明白。”她強自鎮定地接過竹簡,“上官女傅與常陽王殿下……”
“婚期在明年開春,不過也可能提前,畢竟聖意難測。”齊湛直起身,月光為他側臉鍍上冷硬的輪廓。
“你素來懂事,七叔不過白囑咐一句。”
夜風突然卷起滿地竹葉。
齊玥看着齊湛腰間晃動的玉佩,心中酸澀翻湧似要突破天際。
“七叔放心。”她聽見自己聲音飄忽如霧,“我找時安,不過是為着……為着切磋武藝之事。”
齊湛忽然輕笑,手指撫過她發頂,“傻孩子,七叔難道會疑你?”
待那玄色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齊玥才驚覺後背已濕透。
“王爺?”連竹捧着披風上前,“可要備熱水?”
齊玥猛地将竹簡扣在匣中。
木匣合攏的聲響驚飛了檐下宿鳥,就像她此刻碎裂的某個妄想,在夜色中撲棱着翅膀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