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東閣。
上官時蕪端坐于青玉案前,绛色官袍内的手腕沾着幾點墨痕,像雪地裡零落的梅瓣。
“晉文公退三舍避楚,太子以為如何?”
“重耳退避非畏戰,乃報施救患,取威定霸。”太子齊璋擡起稚嫩的臉龐,“孤記得父皇去年減免各地賦稅,亦是此理。”
“殿下見解獨到。”她擡眸看了眼坐在末位的齊珵,正低頭臨帖,睫毛在臉上投下淺淺陰翳,仿佛對這番對話充耳不聞。
國子監的銅鐘敲響三聲,上官時蕪合上《左傳》書本,绛色官袍袖口在案幾上掃過,帶起淡淡墨香。
“今日就到這裡。”聲音不疾不徐,卻讓滿殿宗親子弟齊齊屏息。
“明日考校《鄭伯克段于鄢》的義理。”
十歲的太子齊璋行禮後便帶着侍讀離去,座下宗族子弟也魚貫而出,唯有齊珵磨蹭到最後,待衆人散盡才上前。
“女傅留步。”少年一揖到底,玉冠上的明珠在日下流轉,“學生有一處不明,還請賜教。”
上官時蕪指尖在書本輕叩,這已是齊珵連續幾日借故滞留,少年琥珀色的眸子,與那人如出一轍。
“殿下請問。”
齊珵展開手中宣紙,上面密密麻麻記滿批注,“女傅昨日講,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學生愚鈍,不知這“時”當如何判斷?”
這個問題太過銳利,上官時蕪執起朱筆,在他紙上寫下“觀勢”二字,筆鋒剛收,忽聽殿外傳來腳步聲,伴着内監尖細的通傳。
“聖上駕到——”
她擱筆起身,卻見齊浔已踏入殿内,身後跟着齊玥,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又迅速錯開。
“珵兒見過皇叔。”齊珵行禮的姿勢标準得挑不出錯處。
齊浔的手指撫過案上試卷,指甲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目光在觀勢二字上停留片刻,“珵兒勤學好問,朕心甚慰。”
他咳嗽兩聲,“來時,朕問太子學業,言談較前幾日要精進不少。”
上官時蕪垂眸答道:“是太子殿下聰慧過人。”
齊浔不置可否,轉向齊玥:“長陵不是要請教一二嗎?正巧遇上女傅下課。”
這話像柄薄刃刺入耳膜,齊玥心頭一跳。
她何時說過這話?但帝王金口玉言,隻得硬着頭皮上前:“臣……确有幾個疑問。”
“既如此,朕就不打擾了。”齊浔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珵兒,随朕去禦花園走走。”
齊珵乖順應聲,餘光卻忍不住瞥向齊玥,那人正低眉垂首,纖長的睫毛掩住了所有情緒。
“不過上官女傅連日授課辛苦,長陵……”他看向齊玥,蒼白的面容在日光中顯得有些疲憊,“你代朕送女傅回府。”
殿内霎時靜得能聽見銅漏滴答,這看似體貼的安排背後,她卻覺得寒意從脊背竄上,餘光瞥見上官時蕪垂落的衣袖微微顫動,像被風驚擾的蝶翼。
“臣遵旨。”齊玥深深行禮。
齊浔滿意地颔首,“聽聞南明王府的海棠開得正好。”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上官時蕪腕間紗布,“女傅修剪花枝時,要當心傷着手。”
齊玥如墜冰窟,聖上怎會知曉?
上官時蕪面色不變,隻将受傷的手腕往袖中藏了藏,“謝聖上關懷。”
“去吧。”齊浔擺擺手,“趁天色尚早。”
二人退出殿外時,夕陽已将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長,齊玥刻意落後半步,目光掃過廊下侍立的宮人。
這其中不知有多少雙耳朵屬于和眼睛直通禦前。
上官時蕪在宮門前駐足,聲音是外人眼中應有的疏離,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藏着暗湧。
朱漆馬車緩緩駛來,車簾上還繡着國子監的徽記。
“女傅請。”
绛色官袍下擺掃過車轅時,一枚玉扣松脫,滾落在青石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齊玥立即俯身去拾,後頸的衣領随着動作微微敞開,露出一小片瑩白的肌膚,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當心。”清冷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上官時蕪伸手虛扶,指尖在即将觸及時堪堪停住,齊玥擡頭,正對上她的目光。
那人的眸裡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消散在暮色中。
見人進了馬車,齊玥轉頭對侍從道,“去牽赤歌來。”
馬蹄聲嘚嘚響起,與車輪聲一前一後出了宮門,齊玥騎在馬上,緊緊攥着缰繩,目光始終盯着前方晃動的車簾。
明明近在咫尺,卻連一句真心話都不能說。
馬車停在南明王府門前,上官時蕪踩着腳凳下車,绛色官袍的下擺在晚風中輕輕擺動,像一團将熄未熄的火。
“郡王請回吧。”她聲音清冷如常,目光卻盯在齊玥拉着缰繩的手上,那雙手昨日還在她腕間塗藥,此刻卻在暮色中微微發抖。
“天色已晚,不便久留。”
齊玥坐在赤歌馬背,掌心黏膩的冷汗浸透皮革紋路,低頭應道:“女傅早些歇息。”
她看着那道身影穿過府門,大門緩緩合上,最終将兩人的視線隔絕。
上官時蕪穿過重重回廊,月光将海棠花影投在衣袍上,聖上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此刻仍如附骨之疽般黏在她的背上。
書房的燭火将她的影子投在窗紙上,筆尖懸在《心經》上方,一滴墨砸在“照見五蘊皆空”的“空”字上,污了整片澄明。
筆鋒越來越重,待她驚覺,“玥”字已如藤蔓爬滿半張宣紙。
六根清淨的夜晚,她竟在佛經裡寫滿了紅塵妄念。
鎮紙砸下時,腕間傷口迸裂,血珠濺在墨上,“玥”字頓時化作朵朵紅蓮。她盯着那灘漸漸暈開的血色,忽然低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