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從前她教齊玥臨帖時,少女總是寫不好的那個“藏”字,她便握着齊玥的手,一筆一畫教她寫“藏鋒”二字。
少女的手骨纖細柔軟,筆鋒卻總帶着掩不住的銳氣,那時她總說:“鋒芒太露,必招禍患。”
可如今呢?她自己連最淺顯的欲望都藏不住。
她猛地攥緊鎮紙,指節發白,她必須藏住,必須比任何人都藏得好。
聖上已經徹底盯上了阿玥,就等着借她這把刀,将那個鋒芒畢露的少年郡王馴成皇室最鋒利的劍。
夜風穿堂而過,吹滅了屋内最後一盞燈,窗外,一株海棠被夜風吹得嘩嘩作響。
上官時蕪将染血的宣紙湊近殘燭,火舌卷起的瞬間,她終于放任一滴淚砸在手背。
灰燼飄落在硯台裡,混着未幹的血迹。
月光透過窗棂,照見案上一灘暗紅,那支蘸過血與淚的墨筆,靜靜躺在《心經》最後一頁:
“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
可她的挂礙,早已刻進骨血,如何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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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日頭爬到半空。
齊玥從朝堂下來,換了身輕便的常服,就急匆匆往南明王府趕。
剛到府門口,小厮見了他,忙行禮,她擺擺手,徑直往裡走,聽得院内隐約傳來兵刃破風的脆響。
“長陵,今日又來得這般早?”上官時安從架上躍下,劍鋒在齊玥肩側劃過,帶起幾縷绛紅流蘇。
“照這架勢,怕是南明王府要給你改修個專用馬廄了。”
劍穗掃過齊玥腕側,她微微皺眉,拂去肩側的流蘇,語氣淡然:“時安,你能閉嘴嗎。”
上官時安輕笑一聲,“不能。”
齊玥像是沒聽見一樣,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回廊:“蕪姐姐呢……”
“想見長姐,先打赢我再說。”上官時安突然擲來一柄長劍。
“那日偷襲你是我不對。”他擺開架勢,“今日咱們堂堂正正比一場。”
長劍破空之聲驚起飛鳥,齊玥倉促接招,劍身相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兩人招式一觸即分,又迅速拉開距離,劍尖相指,氣氛凝滞,劍光再次交錯,數十回合後,兩人皆微微喘息。
“專心!”少年突然變招,劍尖直指她咽喉。齊玥側身閃避,卻不料這是虛招,下一刻長劍已抵在她心口。
“你輸了。”上官時安收劍時,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長陵,你今日心不在焉。”
齊玥擦了擦額角汗水,她怎能說出口,自己滿腦子都是昨日上官時蕪離去的背影?
她試探着問,“蕪姐姐今日……”
上官時安把長劍扔向兵器架,“你哪是來看我的。”
他扯下護腕扔在石桌上,“自從聖上讓你送長姐回府,她就閉門不出,今早連我都不見。你昨日到底怎麼惹到長姐了?她今早連送去的早膳都沒碰。”
“我去看看她。”她轉身向内院走去。
“喂!”上官時安在身後喊道,“長姐連我都不見,你以為……”
齊玥穿過幽靜的回廊,内院靜得出奇,連往日啁啾的雀鳥都噤了聲,禾桔正倚門而立,像是早知道齊玥會來。
“郡王請回吧。”禾桔福了福身,聲音比往常更輕,“小姐吩咐了,今日要抄錄古籍,不見客。”
“不見客?”齊玥望着院門前的玉簪花,輕輕呢喃着。
“小姐說了,今日不見任何人。”禾桔的眼神卻透着意有所指。
齊玥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她望着那扇緊閉的門,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她知道,蕪姐姐不會無故不見她,可她也明白,有些事情,一旦被擺到明面上,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從容。
沉默良久,齊玥低聲道:“麻煩你照顧好蕪姐姐。”
上官時蕪立在閣樓窗邊,透過細密的竹簾縫隙,看見院門外那道绛紅身影漸行漸遠,挺拔如松的背脊下,步履卻似秋風掃過的枯葉。
“小姐……”禾桔輕手輕腳地站在房外,“長陵郡王已經回府了。”
“嗯。”
聲音冷得連自己都陌生,直到腳步聲遠去,上官時蕪才松開簾幕,指尖在竹簾上留下五道褶皺。
案幾上攤開的《心經》被墨迹污了大半,窗外那株海棠的殘枝在風中輕顫,那日修剪時,她故意讓剪刀劃破手腕。
隻為看那人為她心疼的模樣,現在傷口結痂發癢,就像那些被理智壓抑的妄念,在暗處瘋狂滋長。
可現在卻又用疏離逼那人清醒。
窗外傳來赤歌遠去的蹄聲,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她擡手剪斷焦黑的燈芯,碎屑落在裙裾上宛如點點星火。
她緩緩蹲下身,一粒粒拾起這些滾燙的灰燼。
銅鏡映出她淩亂的鬓發,哪裡還有半點女傅的端莊?
她擡手撫過鏡面,指尖在虛空中描摹輪廓。
鏡面突然蒙上霧氣。
倏的,她看見兩個身影在鏡中交疊,就像那夜齊玥雙唇落在她唇角時,燭光投在紗窗上的剪影的模樣。
銅鏡被猛地扣在案上,鏡面碎裂的聲音,像極了她心底某處崩塌的聲響。
窗外,最後一片海棠花瓣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