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散去,夜色濃得化不開,慶和殿外的宮燈依次熄滅,隻餘幾縷殘光。
馬車内,沉水香氤氲,上官時蕪指尖撫着腕間紗布,淡淡的藥香與車内的沉水香交織着,莫名生出幾分苦澀。
上官信榮坐在對面,目光在她手腕上的紗布停留片刻,他雖是武将出身,多年沙場征戰練就了鐵血心腸,卻對這個聰慧過人的女兒格外心軟。
“蕪兒。”他開口時,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幾分,指尖在膝頭輕叩。
“常陽王深受聖上忌憚,近日更是稱病,多日未上早朝,你心裡應當有數……”
他想起前日面聖時,聖上那句意味深長的“南明王府的海棠今年開得格外好,比長陵郡王府的還要豔麗三分”
他看着女兒低垂的眉眼,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那紙婚約,遲早要作廢的。”
“父親。”她突然擡眸,眼底映着晃動的車燈,“女兒還記得七歲那年,母親教我習字時說過的話。”
玉指輕沾茶水,在案幾上劃出“謹言慎行”四字,又迅速抹去。
上官信榮神情一僵,他想起當年女兒執筆的手腕還不及他拇指粗,如今卻要在這朝堂漩渦中周旋。
“為父隻問你一句。”上官信榮雖然戎馬半生,卻也看得分明女兒對齊玥的種種特别,“你對長陵郡王……”
話音未落,馬車突然颠簸,上官時蕪扶住車壁,腕間紗布又滲出一抹嫣紅,血色在月白袖口暈開一朵殘梅。
恍惚間又見那個翻牆而來的少女,發間沾着晨露與梅花,捧着《山海經》殘卷,笑容比朝陽還要明媚。
“父親多慮了。”
她垂眸整理衣袖,将腕間傷痕藏得更深,“郡王年少時頑劣,常來府中叨擾,不過是孩童心性。”
上官信榮目光如炬,“他看你的眼神,連宮牆上歇腳的麻雀都瞧得真切。過了新歲,他便是十九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翻牆的孩童了。”
她怎會不知齊玥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孩童?那幾日在府邸院落,齊玥每每望向她的眼神,那份熾熱幾乎要灼穿她素來冷靜自持的面具。
今日宮宴上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現。
慕容家幼女遞來娟帕要為齊玥拭汗時;段覓微逼近時慌亂的模樣;當被段懿逼退時,她踉跄着撞進懷裡的溫度。
上官時蕪不自覺地握緊手腕,紗布又滲出點點猩紅,腕間隐隐作痛。
就像她對齊玥的心思,越是刻意修剪,越是瘋長。
此刻,她就想調轉車頭,去長陵郡王府問個明白。她衣襟上的海棠汁液,可曾還染紅過别處肌膚?
“你素來聰慧,難道看不出聖上在拿你當餌?”他微微前傾,“齊玥若真為你抗旨退婚……”
車外忽有馬蹄聲急馳而過,上官時蕪借着這陣喧嚣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父親,女兒自有分寸。”
她雖這樣說,可實際上她哪裡還有什麼分寸可言?
上官信榮一怔,他靠回軟墊,不在多言。
他盼女兒能得償所願,又盼女兒能安穩一生,可朝堂之上暗流湧動,又豈是他能夠左右的?
車輪碾過青石闆,辘辘聲響中,上官時蕪望着窗外飛掠的宮燈,那些光影在她眼底明明滅滅,像心頭撕扯的兩種念頭。
一邊是禮教規訓着她要做端方自持的上官女傅,一邊是瘋狂叫嚣着要将那人鎖在懷裡的占有欲。
我該拿你怎麼辦,阿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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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鼓剛過,王府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輕響。
齊玥束着發冠,玄色勁裝外罩着件绛紗袍,駕着赤歌往南明王府疾馳。
下馬後,她三步并作兩步跨上石階,卻在府門前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攔住。
“這麼早?”上官時安一襲月白錦袍松松垮垮地披着,發冠未束,顯然也是匆忙起身。
他擋住她去路,齊玥眉頭微蹙,目光越過他肩頭望向府内:“我有急事見蕪姐姐。”
昨夜掌心被扇骨抽打的痛感猶在,可比起這個,她更怕那雙含着霜的眼睛。
“急事?”上官時安輕笑,扇子在她肩頭輕點,“那正好,我也有急事問你。”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昨夜可探到段家小姐的口風?”
晨風吹落檐角殘露,滴在齊玥頸間,激得她一顫,她想起昨夜段覓微指尖那朵被折斷的海棠,還有那句模棱兩可的回答。
“她說……”齊玥心不在焉地撣了撣衣袖,“乞巧節那日會告知想法。”
上官時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折扇“啪”地合攏:“就這?”他盯着齊玥泛青的眼圈,了然地挑眉,“你該不會整夜未眠,就為趕這一大早來見我長姐吧?”
齊玥耳根一熱,正欲反駁,忽聽府内傳來一陣腳步聲。
兩人同時轉頭,隻見禾桔捧着藥匣從回廊轉出,見到他們明顯一怔。
“郡王來得不巧。”禾桔福了福身,目光閃爍,“小姐今晨已入宮為太子授課去了。”
上官時安挑眉看向齊玥:“看來有人白跑一趟。”他忽然想起什麼,折扇在掌心輕敲,低聲道:“乞巧節那日,你記得去見段覓微。”
齊玥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光仍盯着府内幽深的回廊,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映在青石闆上。
“喂!”上官時安用扇子戳她肩膀,“聽見沒有?”
“知道了。”齊玥拂開折扇。
上官時安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忽然高聲喊道:“長陵!若我長姐問起,我可沒告訴你她其實在府中!”
腳步聲戛然而止。
齊玥猛地轉身,回頭時晨光恰好照在她驟然亮起的眼眸上,像兩簇突然被點燃的火苗。
上官時安大笑着轉身入府,他故意把折扇往後一抛,正落在禾桔腳邊:“去告訴你家小姐,我可什麼都沒說。”
禾桔撿起地上的折扇,欲言又止地看了齊玥一眼,最終隻是低聲道:“郡王請回吧,小姐今日……确實不便見客。”
齊玥抿了抿唇,目光越過禾桔,望向院内幽深的回廊。
晨霧未散,遠處的閣樓若隐若現,仿佛隔着一層薄紗,看不真切。
她好想見她,哪怕隻是遠遠的一瞥,哪怕她仍舊冷淡疏離,可院内靜悄悄的,連一絲腳步聲都無。
“她……可還好?”齊玥的聲音輕得幾乎被晨風吹散。
禾桔猶豫了一瞬,終究沒敢多言,隻是微微搖頭:“郡王保重。”
保重?沒有蕪姐姐,她要如何保重?
齊玥閉了閉眼,轉身出了回廊,往府外走去,赤歌似乎察覺到她的失落,步伐比來時慢了許多,馬蹄聲在空蕩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第二日,寅時三刻。南明王府東院門前的花還凝着夜露,守夜小厮揉着眼,看見那道绛色身影已立了許久。
第三日,齊玥立在院外,衣角被晨露浸得發沉,她擡頭,晨光從稀疏的雲縫中灑下來,照在她微微發白的側臉上。
“小姐今日……”
“要準備太子功課?”齊玥截住禾桔的話頭,嘴角扯出個苦笑,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禾桔的無奈。
這幾日,她總是以各種理由立在院門前,可每一次,也都被禾桔以各種理由拒之門外。
她心中早已明白,哪裡是什麼避嫌,分明是那人下了死令——不見。這一切不都是從聖上讓自己送她回來那天開始的嗎?就是自那日起,這扇門就再沒為她敞開過。
那日在宮中得知的原由,并沒有讓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