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般的指腹反複描摹着鎮紙邊緣的雕紋,一遍又一遍,直到那處肌膚泛起淡淡的紅痕。
“長姐找我?”
上官時安推門而入,挾着八月未消的暑氣,他随手将佩刀往花幾上一擱,刀鞘撞上了青瓷瓶身。
上官時蕪的睫毛輕輕一顫。
“你去看看……她。”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燭火,又像是怕驚動自己心底的妄念。
她伸手去扶那晃動的瓷瓶,廣袖滑落,露出一截纏着新換紗布的手腕。素白的紗布邊緣,隐約透出一點暗紅。
上官時安忽然笑了。
那日望月樓的事雖未親見,卻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他的長姐,必定是用最溫柔的語氣, 說着最剜心的話。
他俯身撐在案上。
“還不都是長姐你的婚事鬧的。”指尖在案幾上輕輕一點,“隻要這婚事作罷,長姐親自去勸慰,保管長陵明日就能生龍活虎地來上朝。”
她何嘗不想?可她甯願那人恨她,她也要如此護阿玥周全。
可是現如今,她的周全卻讓那人纏綿病榻。
上官時蕪的指尖在鎮紙上驟然停住。玉白的指節繃緊,泛起淡淡的青色,像是要将滿腔痛楚都掐進這方冷玉裡。
她擡眸時,眼中晃動的波光讓上官時安瞬間噤聲。
那裡面盛着的痛楚太過赤裸,幾乎要灼傷旁觀者的眼睛。
“我這就去。”他直起身,佩刀上的銀鈴随着動作叮咚作響。
走到門邊卻又停下,“長姐,若長陵問起……”目光掃過案頭堆積的文書,又落在那截纏着紗布的手腕上,“我該怎麼說?是說您夜夜伏案至三更,還是說……”
“出去!”
門扉合上的聲響驚起了檐下的夜鳥。
上官時蕪突然抓起案上的宣紙要撕,卻在碰到那個“鋒”字時停住,那最後一筆的弧度,最後一筆的弧度,像極了齊玥執筆時的習慣。
那樣恣意,那樣鮮活,仿佛那人就站在她面前,眉眼含笑地喚她蕪姐姐。
她緩緩将宣紙按回案上,手指一點點撫平褶皺, 就像無數次撫過那人緊蹙的眉頭。
燭淚無聲滑落,在青銅燭台上凝成血色的琥珀。
上官時安踏入長陵郡王府時,庭院裡的西府海棠正蔫垂着枝葉,殘片被風卷着,撲簌簌掃過他的皂靴,在青石闆上拖出細碎的聲響。
檐下的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喑啞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久病之人的咳嗽。
“王爺在寝殿。”連竹提着素紗燈籠引路,昏黃的燈影在青石闆上投下搖晃的暗斑。
"這幾日……連藥都喂不進去了。”
連竹的話音未落,便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那聲音從寝殿深處傳來,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似的。
上官時安眉頭緊鎖,邁入寝殿,濃重的藥味混着沉水香撲面而來,卻怎麼也掩不住那股子苦澀的病氣。
燭火中,他看見齊玥半倚在雕花床榻上,身上隻搭着條薄被,整個人瘦得幾乎要陷進錦緞裡,原本明媚如朝陽的雙眸,此刻黯淡如将熄的炭火。
“稀客。”齊玥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她試圖撐起身子,手肘卻在錦緞被面上打滑,又跌回枕上。
一縷散落的青絲黏在汗濕的額角,随着呼吸輕輕顫動。
上官時安徑自坐在床邊的黃花梨木圓凳上,将佩刀擱在腳邊,刀鞘上的銀飾與地面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什麼病?”他伸手去探齊玥的額頭,指尖剛觸到那片滾燙的肌膚,就被偏頭躲開。
指尖懸在空中,沾了一絲病中的潮氣。
“小病。”齊玥别過臉咳嗽,單薄的肩膀在素白寝衣下顫動,像風中殘燭。
“心病吧。”上官時安輕笑,“還是相思病?”
他從懷中取出個青瓷小瓶,瓶身上繪着的海棠花在燭光下格外鮮豔,“長姐讓我帶來的。”
燭火搖曳間,青瓷小瓶在光影中泛着柔光。
齊玥的指尖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
瓶身上繪着的海棠,每一瓣都像極了上官時蕪書房窗前盛開的那株,她曾無數次站在廊下,看那人執筆時,海棠花瓣落在硯台裡的模樣。
為何……為何還要送來這個?
指尖終究觸到冰涼的瓷面,卻在瞬間燙得她心口發疼。
望月樓那句“世間容不下”的話語,此刻化作無數細針,随着呼吸紮進肺腑,她忽然覺得可笑,既然已經用最殘忍的方式劃清界限,何必又送來這慰藉。
是了,在蕪姐姐眼裡,她還是那個需要照拂的小妹妹。
姐姐關心妹妹,天經地義…天經地義…
可為何心口還是疼得這樣厲害?
她甯願與蕪姐姐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也不願每日強顔歡笑,對着那張魂牽夢萦的面容,卻要恭恭敬敬喚一聲“長嫂”。
“替我謝過上官女傅。”指腹在花瓣紋路上流連,聲音卻輕得像歎息。
上官時安傾身,燭火在他眼中跳動,映出齊玥蒼白的臉,“你裝什麼糊塗,長姐心裡裝的是誰,你當真不知?這些年她為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你難道感受不出來?”
窗外風驟急,吹得窗棂咯咯作響,一支殘燭被吹滅,青煙袅袅升起。
可擋得了明槍暗箭,卻擋不住世俗眼光……
如果沒那晚的一切,她倒真想一輩子糊塗下去。
至少還能名正言順地喚她“蕪姐姐”,至少不必像現在這般,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千萬根細針往肺腑裡紮。
齊玥望着瓶中晃動的藥丸,忽然笑了:“蕪姐姐待我不過是師長之誼。”
既然她說容不下,那自己便如她所願。
她将瓷瓶輕輕擱在床邊小幾上,仿佛在放置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
“煩請轉告……”聲音平靜得如同死水,“祝她與常陽王……百年好合。”
上官時安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藥碗裡的殘渣泛起漣漪,褐色的藥汁濺在青磚地上。
“皇命難為?那日你在金銮殿捏碎笏闆時,怎麼不想想皇命難為?”
齊玥看見上官時安眼中映着的自己,憔悴得像個鬼魂,錦被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指節泛白。
“昔日誓言,你都要盡付東流?你難道也忘記了你曾答應過我的事。”
“你以為長姐接這婚事是為着什麼?”他壓低聲音,“聖上忌憚南明王府,安廣王又虎視眈眈,她這是在替你擋災!”
齊玥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波動:“替我……擋災?”
“不然呢?”上官時安逼近一步,“你以為她真舍得讓你喚她一聲長嫂?那日望月樓的話,句句都是在剜她自己的心!”
錦被下的手指死死攥緊,指甲陷入掌心卻渾然不覺。齊玥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雪白的帕子瞬間洇開猩紅。
“你配不上長姐這般付出。”
上官時安轉身,門被摔得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