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疑惑在此刻豁然開朗,難怪臨摹的字迹這般細膩,難怪能捕捉到燈籠上最細微的金箔紋樣。
她彎腰拾起玉冠,指尖撫過冠上蟠螭紋。冰涼的玉質沾了雪水,觸手生寒。
“繼續畫吧。”
上官時蕪并未拆穿,隻是将掉落的玉冠拾起放在案上,聲音依舊平靜,“把燈籠上的海棠補完。”
齊玥僵在原地,散落的發絲垂在肩頭,襯得那張小臉越發蒼白。睫毛輕顫間,一滴淚珠要落不落地懸在眼角。
上官時蕪轉身走向書架,從最上層取下一卷《靈飛經》字帖,她撣去塵埃,聽見身後傳來細微的沙沙聲。
回頭時,齊玥已經重新執筆,隻是握筆的手微微發抖,在宣紙上落下幾處顫動的墨點。
“畫得不錯。”上官時蕪将字帖放在案上,“确有天賦。”
齊玥猛地擡頭,青絲從肩頭滑落,眼中驚惶未散,卻又泛起星子般的希冀。
“姐姐,你不生氣嗎?”
上官時蕪未答,素手點向畫中燈籠,指甲上淡青的血管在燭光下若隐若現。
“這裡的光影處理得很好。”指尖輕移,停在金箔勾勒的花瓣處,“但層次還可再添三分。”
齊玥眨了眨眼,懸在眼角的淚終于墜落,“嗒”地一聲在宣紙上暈開。
像雪夜突然綻放的梅。
她急急擡袖抹臉,袖口金線刮過鼻尖,重新蘸墨調色時,手腕穩了許多。
當禾桔捧着暖手爐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暖閣内燭影搖紅,自家小姐立在案前,青絲垂落肩頭,在宣紙上投下淺淺的影。
那位小公子散着長發,發梢還帶着未幹的雪水,卻渾然不覺寒意,全神貫注地伏案作畫,小姐偶爾俯身,素手輕點紙面。
“小姐,暖手爐……”禾桔輕聲道。
上官時蕪接過暖爐,靜待爐溫稍褪,目光卻落在齊玥凍紅的耳尖。
那處肌膚薄得能看見淡青血脈,像宣紙透出背面的墨痕。
“你叫什麼名字?”她忽然問,聲音比雪融時的溪水還清。
“齊玥。”答得飛快,筆尖卻不停。
“阿玥。”上官時蕪截住她的話頭,唇畔弧度如新月破雲,“以後每旬逢五,可以來找我學字。”
狼毫“啪嗒”墜紙,濺起數點墨星。
齊玥擡頭時,眸中光華大盛,像是千樹萬樹梨花開遍。
“真的嗎?姐姐願意教我?”
上官時蕪将那卷《靈飛經》推到她面前:“臨完這卷,再來換新的。”
窗外,檐下燈籠輕晃,将西府海棠的影子投在兩人之間的宣紙上。
花瓣輪廓随光遊移,恰似落在契書上的朱砂指印。
見證這個始于雪夜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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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雪地上碾出兩道深深的車轍,齊玥裹着上官時蕪給的竹青色披風,像隻小雀兒般在車廂裡蹦跶。
披風太長,随着她的動作拖來拖去,沾滿了車闆上的雪粒。
“父親!”她突然撲到齊湜膝前,仰起小臉時,發梢的雪水甩到了齊湜的官服上,“我今天見到一個特别漂亮的姐姐!”
齊湜正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看到女兒亮晶晶的眸子,不由失笑。
他伸手拂去她發間的雪水。
恍惚間想起那人從前也是這樣,站在檐下為他撣去肩頭落雪。
“是嗎?比東街張記糖鋪的蜜餞還甜?”
齊玥急得直跺腳,鹿皮小靴在車闆上咚咚作響:“才不是!那個姐姐……那個姐姐……”
她突然卡殼似的,小手揪着披風系帶轉了好幾圈,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宣紙,“您看!”
宣紙展開時簌簌作響,齊湜一眼認出是上官時蕪的字迹。
清瘦挺拔,如雪中青竹。
他将女兒撈到膝上坐好:“所以玥兒是去偷師了?”
“才不是偷!”齊玥急得耳尖都紅了,“姐姐答應教我練字了!每旬逢五就去她書房……”
她突然捂住嘴,烏溜溜的眼睛從指縫間偷看父親神色,“父親,我、我闖進内院的事……”
車窗外風雪漸急,齊湜望着女兒忐忑的小臉,忽然想起那人臨終時攥着他衣袖的模樣。
那時他們的女兒才三歲,裹在紅绫襖裡像顆圓滾滾的蜜棗,卻不知娘親已經永遠合上了眼睛。
“玥兒。”他忽然正色,“你知道上官時蕪是誰嗎?”
齊玥歪着頭,“是畫燈籠很厲害的姐姐。”
“要叫表姐。”齊湜糾正道,指尖點了點她鼻尖,“她是上官大人的嫡女,也是你姑母的掌上明珠,及笄時,連皇後都賜了禮。”
“就叫姐姐!”齊玥撅着嘴,“姐姐好聽!”
見女兒似懂非懂地眨眼,他歎口氣:“你今日這般莽撞,若遇上的是别家……”
“才不會!”齊玥挺直腰闆,披風滑落露出裡頭绛色衣袍,“姐姐誇我畫得好!還說……”
她聲音突然低下去,手指絞着披風系帶,“說我臨完《靈飛經》就教我新字帖……”
齊湜聞言一怔。
上官時蕪的才名他是知道的,那姑娘性子清冷,連自家弟弟求畫都常吃閉門羹,竟會對初次見面的阿玥青眼有加?
車輪軋過積雪發出咯吱聲響,齊玥已經趴在小幾上,蘸着茶水畫起燈籠上的西府海棠。
水痕在檀木案幾上蜿蜒,她畫得專注,連齊湜凝視她的目光都未察覺。
“玥兒。”齊湜忽然開口,“你很喜歡上官姐姐?”
茶水勾勒的花瓣一頓,齊玥擡起頭,琥珀色的眸子映着車窗外飄飛的雪:“喜歡!”她答得斬釘截鐵,又小聲補充,“比喜歡張記的蜜餞還喜歡……”
齊湜大笑,震得車頂積雪簌簌滑落。
他揉亂女兒本就松散的發髻,玉冠應聲而落,青絲如瀑瀉了滿肩。
“那便好好學。”他拾起玉冠,指尖拂過上面精細的蟠螭紋,“不過……“他忽然闆起臉,“若讓為父發現你借着練字去頑皮……”
“我才不會!”齊玥急急去搶玉冠,披風纏住了腿,整個人栽進父親懷裡。
她聞到父親袖間熟悉的沉檀香,混着些許風雪的氣息,忽想起上官時蕪彎腰為她系披風時,發梢掠過的墨香。
齊湜看着女兒突然安靜下來,小臉埋在官服褶皺裡,隻露出通紅的耳尖。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聽見悶悶的聲音傳來:“父親……我練好字,您就不能說我寫得像雞爪子了……”
齊湜不由得失笑。
“玥兒。”他低頭看着女兒昏昏欲睡的側臉,“明日讓繡娘給你做套新衣裳吧。”
“要竹青色的……”小齊玥已經困得口齒不清,小手還攥着那張宣紙,“和姐姐一樣的……”
馬車駛入齊府,檐下燈籠在風雪中搖晃。齊湜抱着熟睡的女兒下車時,管家匆匆迎來:“大人,上官府上剛送來……”
“噓。”齊湜示意他噤聲,低頭看去,齊玥在夢中咂了咂嘴,手裡皺巴巴的宣紙上,墨迹暈染的海棠花旁,多了一行稚嫩的小字。
[阿玥會認真學]
将女兒安頓好後,齊湜獨自來到書房。燭火下,他展開管家遞來的信箋。
素白的宣紙上,上官時蕪的字迹清峻有力,墨色濃淡相宜,字裡行間透着大家閨秀的端莊與才氣。
[齊大人台鑒:令公子天資聰穎,畫藝尤佳。時蕪不才,願指點一二。另附《靈飛經》摹本一冊,供令公子習字之用]
齊湜指尖輕叩案幾,想起長子齊瑀今年已十八,正是議親的年紀。
上官家門第清貴,時蕪那孩子才貌雙全,更難得的是對玥兒這般耐心。
他忽然輕笑出聲,提筆回信。
[小女頑劣,承蒙垂愛……]筆尖一頓,墨汁在紙上暈開一點。
他搖搖頭,另取一張信箋重寫。
[犬子蒙小姐青眼,實乃幸事……]
窗外風雪漸歇,一輪明月破雲而出。齊湜望着月光下搖曳的梅枝,仿佛已看見多年後的光景。
上官時蕪作為長嫂,牽着已恢複女裝的阿玥在庭院漫步。那孩子終于不必再整日扮作男兒,可以在嫂嫂的庇護下,堂堂正正地做回齊家四小姐。
甚至是新朝最尊貴的公主……
“來人。”他忽然喚道,“去請大公子來。”